辛琰未至,官试放榜先行。
黄榜贴于城门口公告栏,城中考试的,没考试的,识字的,不识字的,纷纷去凑了热闹。正式考试与补考总上榜名额共计一百二十四,比最高的一年多了十二人。
程君顾居魁首。
有学子不满,斩钉截铁说这背后有猫腻,边上百姓和其他考生只当他是在发癫。后来一打听才知,这学子是第一百二十五名,而前头好些人是出了名的纨绔子弟。
他以一己之力把这事闹得满城皆知,之后好些同样落榜的考生也跟上他的队伍,闹上吏部大门口。
吏部本就因多日核对和记录官试结果忙得昏头转向,学子们这么一闹,一时间场面混乱异常,还有官员和学子因此受了伤。
为平息此事,辛太傅提议开放三天的考卷复审,对结果有异议的考生可申请查看自己或他人的卷子。但申请查看他人考卷时,需有三名以上官员陪同,查看自己的只用一名。
后续申请的人实在太多,便统一归到庭院,将查看同一份考卷的人纳入同一组,一道查阅。
不出吏部和辛太傅所料,点名最高的是程君顾。有人是冲着程家的名头,有人是冲才女的名头,但更多的,是冲她是个女魁首。
魁首历年都有,但女魁首是头一遭,有些人总期盼着是误判,是暗箱操作,好把她从神坛上拉下去。
只是,无论来了多少人,复核了多少次,都没发现任何问题,甚至到后来,程君顾还亲自当着他们的面重新参与几场即兴的考试,他们这才承认结果无误,一哄而散。
因这回的闹剧,面圣日子往后推了几天,君王略有不满,却是无可奈何。
倘若不把这事解决,就其中某些人添油加醋的能力,难保不会编排得令人开始怀疑官试的可信力,从而去质疑整个官场乃至君主的统治。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君失民心,全部白干。
入宫面圣这日,程君顾依照吩咐早早到了宫门前。等待不久,榜二、三名抵达。
“程四小姐。”书生朝她行礼。
是沈长英。
第三人程君顾不认得,眼生得很。
直至面圣听过他自报家门,才想起这人是四皇子继位后上任的国子监祭酒。他上任之时,程君顾已然被软禁于府,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三人又进行一轮殿试,殿试完毕,后旁听的官员与三人进行双向选择,沈长英入礼部,负责学校贡举之事,日后或可参与官试出卷。出乎程君顾意料的是,这前世国子监祭酒选的却是兵部。
“程君顾,轮到你了。”吏部尚书提醒。
程君顾思索须臾,朗声道,“臣女想入国子监。”
此言一出,除两位新晋官员,其余人都露出了然之色。
辛太傅眼下兼任国子监祭酒,身为他的得意门生,程君顾自然是要紧随身侧。
但实际上,程君顾只是图个便利,因她前世就在国子监,与其贸然进入新官署,不如求个安稳。
三日之后,吏部下发任命状,程君顾任国子监司业,从四品,即日走马上任。
官署和官职与前世一模一样,连来迎接她的人也是相同。她上一次在国子监任职直到软禁,满打满算下来,有三年多。
如今重返国子监,说不怀念是在骗人,可真要怀念起来,事事不遂所愿。前世许多事如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如浮光掠影,一瞬即逝。
恍惚间,她停在报到处前。
国子监的报到流程走得很快,登完记,领了腰牌就入座忙碌。
国子监一年只忙两次,春试与秋试。如今春试才过,秋试未至,监中颇为清闲。那些个同僚观望好一会儿,接二连三上前同程君顾谈话。
前世国子监遭大皇子母子作乱,监内大多数官员不是被迫辞官,就是落了个莫须有的罪名含冤死去。
那时,程君顾原以为四皇子能为这些蒙受冤屈的同僚平反,不想他上任之后,却是大刀阔斧地将剩余的官员尽数除了去。
如今能重见这群仍旧健康活泼的同僚,程君顾的心情不自主地转好了些。
日将落,国子监众官员逐一动身回家。
程君顾还在翻阅本年春试考卷,等读完一批,屋内屋外皆已点起了灯。她归纳好考卷,起身出门。
半月之后即是花灯会,花灯会乃本国重大节日,一办就是一整个月。眼下虽还有一段时日,京城大街小巷早已张灯结彩,处处洋溢过节的喜庆。
狮月城通商使者于三日后抵达,这日的天异常闷热,百姓们倒是把大街挤得满满当当,有钱的就包了一层酒楼,坐在靠窗的位置看。
狮月城的人原定于巳时到,可几近午时都不见半点人影。一众百姓无一人退出,仍是翘首以盼。午时二刻,忽来一队铁甲军,整齐划一列队入内,依次列好。
“辛将军!辛将军要进城了!”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句,霎时全场沸腾。
程君顾跟在辛太傅身旁,悄悄踮脚朝前望着。
日头更毒了些,照得人汗流浃背,那群士兵却像是毫无知觉,依然站得笔直,犹如练功用的木桩子。
辛太傅年岁已高,这样长时间的日照之下有些撑不住,程君顾便同礼部侍郎一道将人先搀到边上树荫下。
“阿顾,见到那臭小子的时候定要替老头子好好骂他一通,让这全城百姓等他一人,真当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吗?”
边上的礼部侍郎安静听着,大气不敢喘一声。
连陛下都要盛情款待的戍边大将军辛琰,也就只有辛太傅能这样毫无顾忌地训斥。
程君顾瞧辛太傅脸色好看了点,邀礼部侍郎离开,两人将要动身,就听不远处的人群热烈骚动起来。两人忙赶上前看,只见一支马队入城,领头的却不是辛琰,而是辛家军副将。
几匹身着辛家军专用盔甲的战马之后,是一座马车,马车是圆顶,生五角,每个角都垂着流苏,车子没有车门,只以月白幔帐遮挡,影影绰绰的,隐约能望见点人影。京城的百姓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形式的马车,不由得又看了几眼,后不住与周围人交头接耳。
行至程君顾等人约一尺前,辛家军副将下马抱拳行礼,礼部侍郎与他寒暄几句,后命身后士兵接续护送任务。程君顾一路目送,直到铁甲军列队撤离,都没见到辛琰的身影。
“四小姐问我们将军?”副将进城之后讨了杯水,站在城门内阴凉处回话,“将军说他还有事,命我们先行护送使者回城。”
“那他可有说是什么事?”
副将摇头,“将军的事只要他不说,我们哪里敢问?不过看他的方向,像是往西南去了。”
“那是哪儿?”
程君顾已许久没去过边地,对很多地方的记忆早已是模糊不清。
“西南……”副将君握着碗,眼神停在某处,似在思考,“西南可有不少国家和小城,末将也不知道他会去哪里。”
“有劳副将军。”
副将军大笑,“小事一桩。哦,对了,我说忘记什么事了。”
程君顾疑惑看他。
“将军临走前命末将告诉程四小姐一句,他会在花灯会前赶回。”
“如此甚好。”
使者团在礼部安排下入住驿馆,又派兵严加保护,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程君顾只是陪着辛太傅前来,后续的接待事宜与她无关,同副将军聊了几句,便与辛太傅一道乘坐马车回国子监。
使者团千里迢迢而来,君王自然是要尽东道主之谊,设下豪华宴席不说,还命大皇子全程接待,乐得姚贵妃睡着了也合不拢嘴。这决定意味着什么,有点脑子的都明。
“大皇子哪里有储君的样子?把江山社稷交予他之手,不如送给一条狗。”对于容家这群皇子,辛太傅向来是直言不讳。
他这些天总在对陛下的决议表达不满,今儿个更是连着骂了快两炷香,期间没有任何重复的辞藻。
骂得舒坦了,拿过边上放了好一会儿的热茶一饮而尽,随后对给他添新茶的程君顾道,“过两天就开始花灯会了罢?”
“是。”
“可有什么想法?”
程君顾摇头。
她能有什么想法,紫姜花的事还没查明,辛琰又不见踪影,哪还有闲情逸致玩耍?
辛太傅屈指轻敲了下她的头,“你这丫头自打从水里捞起来之后,老头子就没见你少皱眉,怎么的,是在眉间养了只螃蟹吗?天天要这么夹着?”
说着,辛太傅还模仿起螃蟹的样子,程君顾一时没憋住,轻笑出声。
“小姑娘家哪来这么多烦心事,听爷爷一句,找个空档好好出去转转。要不是老头子腿脚不利索,保管出去把整座城都转个三四圈。”
程君顾道,“那我这回就替您转个三四圈罢。”
“可行。”
花灯会如期而至,六皇子身子好转了些,吵着闹着要跟程君顾一起去逛花灯会,兰美人拗不过她,不住提醒他要紧跟着阿顾姐姐。
六皇子欢呼一声,提着兰美人给他做的金鱼灯笼,兴高采烈地跟着程君顾上街。因着憋得太久,一路上还不住拿自己的灯笼跟程君顾的鹿头灯笼比大小,连输几次,总算学乖把注意力转移到别处。程君顾伸手帮着扶了下他脸上的面具,以免不留神掉下。
花灯会虽然是与民同乐的盛会,但因着阶级有别、男女有别,早期都玩得不甚畅快。后来有人提议每人以面具示人,这样就无需计较身份尊卑,人人都能尽兴而归。前世新任君主残暴,放任王孙贵胄鱼肉百姓,黎民百姓苦不堪言,哪里有空再去筹备这等乐事?
程君顾甩甩头,强迫自己不要再去回想这些痛苦的回忆。勉强平息心绪,忽听六皇子一声惊呼,她连忙低头查看。
“我的荷包不见了!那可是母亲亲手为我绣的!”
这等盛会之中难免龙蛇混杂,六皇子生得一副华贵模样,衣着谈吐亦不俗,自然会成为扒手的焦点。
程君顾稍稍弯身,问是否要返回去寻找。六皇子直点头,荷包里的钱可以丢,但荷包不能丢。
一大一小沿着来时方向一路找回去,别说荷包,连根丝线都没找到。程君顾不信邪,又带着他走了一回,还是一无所获。
“怎么办?母亲要是知道了一定会不高兴的。”
“容我想想……”她琢磨半天,脑袋有些混沌,只得说道,“要不先实话实说,若娘娘真要生气,我同你一道挨罚。”
“阿顾姐姐……”
程君顾摸了摸他的头,垂下的眼里满是愧疚。
“谁都不用受罚。”
一道清朗声音之后,落下个五花大绑的男子。闹市中突然掉下个人,周围的百姓不约而同驻足,冲着地上的人指指点点。
程君顾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个戴狼面的男子手端一坛开封的酒,另手甩着荷包,朝他们张扬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