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程君顾最后一次坐在铜镜前梳妆。
囚在这儿近一个月,日日就这么憔悴着,如今施上粉黛,些微恢复往昔艳动全城的风采。
她今日难得穿了一身红,过去母亲常说她穿得素净,没点少年人的活泼气,而现在再穿一回艳丽的,她却是再也瞧不见了。
红木梳一下下从乌黑发丝上掠过,最终落到桌上。新涂着蔻丹的纤长手指郑重地拂过梳子旁的锦盒,里头装着一只精致金镯,是她夫君辛琰特地托京城最好的工匠打造,作为她二十岁生辰礼。
程君顾向来不喜穿金戴银,这镯子只在几个郑重场合戴过,随后便收进盒子里保存。她仍记得自己每回戴上这镯子,辛琰总绕着她转起圈地夸。
如今,周遭寂静无声。
扣上镯子,对着铜镜整理一番,程君顾站起身,朝不远处的圆桌走去。
桌上放着个托盘,盘里装着匕首、毒酒和白绫。
送东西来的内侍说,程、辛两族共计三百六十七人,已死三百六十六人,她是最后一个。
又说新帝看在她曾是自己启蒙老师的份上,例外准许她留个全尸,不至于落得跟其他族人一样尸首分离,断手残腿。
她宁可不要这样的殊荣。
不,与其说殊荣,倒不如说是绝佳的酷刑。让她看着那些族人一个个死在自己前头,一遍遍地提醒自己过去的簇拥有多么愚蠢。
她那么信任自己这个学生,信他会是个明君,信他能救百姓于水火,因为她的相信,气病了爷爷,气走了父亲,还害得辛琰打了一场根本赢不了的仗,险些连尸骨都回不了家。
程君顾很想哭,可眼泪早就流干了。她在心里重复着各种能够想到的骂语,骂的全是自己,骂够了,则拿过白绫,静静甩过房梁,又默默地踢掉脚下的凳子。
最后一个死了。
这天晚上,京城落了一场极大的雪,百姓们纷纷愁起来年的收成和愈发高昂的赋税,哀叹声应和着不远处权贵家里持续不断的舞乐声,于寒风中久久方散。
新帝几乎是第一时间收到的消息,面色平静,亲自挑了块佳地,命礼部择个好日子安葬。不知是无意还是有心,程君顾和辛琰夫妻俩所葬之处一南一北,中间隔着护国山,国师称之能佑江山永固,百姓安居。
一众官宦深知背后深意,却为保住头上官帽,对此感恩戴德,纷纷赞扬新君仁和大度。百姓亦不敢大肆声张,只悄悄传着新帝在忠良生时用尽他们所有才能,死后都还要用阵困住他们残魂维系统治的传言。
一时之间,本就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下的京城更是人心惶惶。
程君顾只觉脑袋混沌不已,眼皮重得像是放着重物,努力睁开眼,不等她看清周围事物,就听房门打开,一个丫鬟走上前来。
“小姐醒了!”她喜道。
程君顾动动嘴唇,又昏了过去。
再醒来已是第二日午后,程君顾只觉喉咙疼得厉害,下意识讨水喝。温热的液体润泽喉间,渐渐复苏神经。
“小姐还要吗?”
程君顾忙不迭点头,忽然想到什么,猛地睁大眼看向那前去倒水的身影。
画棋?她房中最是得力的侍奉丫头,当初被自己送去当堂姐的陪嫁入了大皇子府,在堂姐难产逝去后,遭大皇子府姬妾陷害,被活活打死。
程君顾当日赶到之时,记忆里那俏丽体贴的少女血肉模糊,像个破布娃娃似的被丢在乱葬岗里,四肢残缺,五官均有深浅不一的咬噬痕迹。
回忆至此,程君顾忍不住淌下几行清泪。
“小姐怎的哭了?”画棋话里难掩焦急,忙探手贴上程君顾额头,“还烧得厉害,我去请府医来瞧瞧。”
府医?程家早就被抄家,颗粒不剩,何来什么府医?
难不成……
“画棋!稍等!”程君顾几乎是撕扯着嗓子喊她,“现在是什么时候?”
“未时一刻。”
“不,何年何月?”
“崇元二十三年,六月初三。”
崇元二十三年,她死前四年,六月初三……
她试着回想,然头疼欲裂,一时半会儿什么都想不起来。府医很快前来,把了脉,开了几副药,嘱咐房中丫头们好生照顾。
一连灌了几天苦药,程君顾这高热总算是退了下去,能正常下床走动。画棋为她系好披风带子,陪她前往小院里看刚露尖角的莲花。凝视着这一池含苞待放的莲枝,程君顾心中思绪万千。
眼前这一切都不是梦!她真的重生了!
主仆二人站了好些时候,见要起风,画棋轻声劝小姐回屋,程君顾点头,由她搀扶着返回。
刚走出一段路,小厮急匆匆奔来,说小姐有客来访。程君顾问是谁,对方回说是四皇子。
四皇子。
听到这个称呼,程君顾浑身上下的血液瞬间凝住,整个身子因为愤恨止不住地颤抖起来。画棋和小厮连着叫了几声小姐,她才回过神。
“小姐身子抖得厉害,可是方才着凉了?要不,我代小姐去接待罢?”
程君顾摇头,向小厮问了客人所在之处,径直而去。
四皇子独自一人坐在宴客厅里,脑袋低垂,不知在想什么。偶有人经过,他便抬起一点头,怯生生地瞟一眼来人,若是不留神与对方对上眼神,就会跟只受惊兔子似的收回目光,身子轻轻发颤。
程君顾入厅时见到的就是这副光景,前世她正是被这副胆怯纯真的模样所骗,倾囊相助,最后招致灭族之灾。
“君姐姐。”四皇子望见来人,手脚并用从椅上下来,冲眼前人羞涩一笑。
四皇子只比程君顾小三岁,程君顾天资聪颖,很小的时候就被太傅带入宫与这群皇子们一道学习,随后担下启蒙一任,但因着年岁相仿,太傅就做主让年纪小的皇子们称她一句姐姐。
“问四皇子殿下安。”程君顾竭力保持冷静,淡淡问了句好。
四皇子似乎是被她眼底的冷漠所摄,好一阵子才回道,“眼下无外人在,君姐姐还是唤我小麟罢,可好?”
“礼数不可违背,殿下请坐。画棋,换新茶。”
画棋正疑惑小姐对四皇子前后态度大转变,冷不丁被点名,霎时一惊。但她很快恢复正色,退下去沏新茶。
程君顾拂了拂衣上不知何时粘上的碎花瓣,“殿下屈尊前来,可有要事?”
“我只是想来看看君姐姐,这几日我每天都来,可他们说姐姐仍在休养,不见客。”
“你脸上的伤好些了?”程君顾问。
四皇子容麟怔楞,抬手抚上左脸淡了些但还是一眼能瞧见的乌青,“好些了。那天多谢君姐姐出手相助,要不是有姐姐在,我和小璃恐怕凶多吉少。君姐姐救命之恩,小麟永世不忘。”
“不过举手之劳,殿下言重。”
上一世正是要救被宫人欺侮的四皇子和六皇子,程君顾意外落水,连日高烧不退,错失一场准备多日的考试。后来四皇子特意去求陛下准许程君顾补试,程君顾那时为此对四皇子颇为感激。
而补试通过后,因她是女子,又是权贵人家,不少没有机会补试只能三年后再来的寒门子弟因此极度不满,更加变本加厉地抵抗权贵,一度造成混乱。
很久之后,程君顾才知道这一切从头到尾都是四皇子设下的局,为的是试探陛下对程家的看重程度,而后确定是否要拉拢程君顾入自己阵营。至于那些寒门子弟,他从来就不曾把他们放在眼里,随他们闹去。
思至此,程君顾不禁脊背发凉,一如前世得知真相之时。
容麟察觉她的眼神,以为她在为错过的考试发愁,关切道,“君姐姐若是想去参试,我可以帮忙。”
“当真?”
容麟用力点头,“君姐姐虽为女子,可论才华和治世之能不输世间许多男子。要是因此错失人才,当是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一大憾恨。”
“我过去怎不知你这般能说会道?”
容麟小脸更红,怯怯地回答这些话都是听太傅还有其他兄弟们说的。
程君顾冷冷地看着他,没有回应。
又坐了些时候,喝过两杯画棋上的茶,容麟起身告辞,程君顾亲自送他出门,还同前来接人的嬷嬷寒暄几句。
待马车驶出一段距离,程君顾问身旁的画棋,“辛太傅可在府中?”
“在。可小姐身子未愈,还是过两日再去拜访罢?”
程君顾没听她劝阻,拐道往东南处去。
望见匾额上的辛府二字,程君顾只觉恍若隔世。
门房认得程家四小姐,赶忙开了正门迎人进去,管家闻讯而来,问了好一通她的身子状况,又与画棋交代了好些话。程君顾在一旁听着,鼻头微酸。
“老爷正在书房练字,程四小姐进屋的时候动静小些。画棋,劳你随我走一趟,家里新来一批厨娘,好几个都是刺儿头,我算是招架不住。”
画棋哈哈笑,调侃几句,跟着管家离开。
程君顾小心翼翼推开门,轻手轻脚进去,辛太傅正站在书桌前凝神写字,写完这一个字,才发觉屋内多了个人,头也没抬,着程君顾来添新茶。
程君顾照做,辛太傅偶一抬眼,不胜欣喜。
“阿顾,怎么是你?快坐快坐。”
又唤人进来奉茶。
辛太傅写完这幅字,招程君顾来看,听过点评,直夸她懂行。
“你突然来访,应当不是来瞧老头子练字的罢?”
程君顾道明来意,辛太傅眉头顿时皱得比先前还要深上几分,“你要弃考?”
作者有话要说: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