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手,指节分明,线条流畅,指甲干净整洁,这只手握住桌上的青瓷茶杯,茶杯上升,墨蓝色衣袖缓缓下滑,露出一截白皙手腕。
这双手素日里握惯了剑柄,手心布满老茧,此时握着茶杯,看上去竟有些不和谐。
“茶不错。”宋凌朔放下茶杯,缓缓开口。
今日他穿着一身墨蓝色襕衫,说是墨蓝,其实也与黑无意了,不过是圆领的襕衫,看着不似公服那般威严,算是稍微轻松了些。
若是能忽略宋凌朔眼中的阴鸷,他这幅打扮看着到是有几分书生气,但只要一看他的眼睛,就让人遍体生寒。
“这林家老大受我照拂,这才送了拜帖给我,否则只有你表明身份,我们才进得来了。”
说话的是三司使顾德明之子顾钰,顿了顿,他继续道:“幸好你今日没穿那身皇城司黑袍,我瞧着都阴森。”
顾钰现在枢密院详检所就职,负责审核枢密院下各房条例公文,官职不大,事情也简单的很,他能照拂林崖,靠的还是他那个三司使的爹,三司统管全国经济,与林家这种巨贾有往来也不稀奇。
有这么个好爹,顾钰的官职都是荫补的,两次科举落榜,顾德明丢不起那个人,于是直接靠荫补给儿子谋了个小职位。
顾钰介绍道:“这茶名为‘龙团胜雪’,建州苑所制,自然是好茶。林家有自己的漕帮,从南往北的运送茶叶绸缎很是方便。”
听完顾钰的介绍,宋凌朔点头,随后放下茶杯,望着福园的窗外景致,一言不发。
宋凌朔公务操劳,整日泡在血腥味浓重的地方,鲜少能有这样静坐观景,焚香品茶的时候。
顾钰自小入宫读宗学,与宋凌朔是一起长大的情分,宋凌朔幼时对谁都是彬彬有礼,却又淡漠寡情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抬眸看人时,目光深邃,仿佛能看穿别人的所有心思,但却从不表露自己的想法。
顾钰与宋凌朔之前算得上过命的交情,他幼时在宫中花园失足落水,是宋凌朔舍命相救才捞回一条命,顾钰虽然学业不好,但为人正直,光是这件事,他就能记一辈子,虽不知宋凌朔是如何看他的,但在他心中,江王宋凌朔就是他的好兄弟。
不管世人口中的宋凌朔如何不堪,顾钰还是愿意与他交往。
宋凌朔原本在宫中做皇子时没有封号,顾钰同旁人一样,称他为三大王,现在宋凌朔已经出了阁,官家亲封江王,官拜皇城司,也在宫外建了府。
按理说皇子出阁前,婚事就应该定下,像卫王、广王皆是如此,唯独宋凌朔,出阁还还未定下亲事。
但这也算不得奇怪,卫王有皇后谋划,广王有刘贵妃挂心,而宋凌朔,自然无人替他操心这些,就连官家也不曾提起。
想起近日宫里宫外所传之事,顾钰小心的试探着他的心思,开口道:“凡事你不要总憋在心里,咱们是一起长大的同窗情分,没什么不好开口的。”
宋凌朔抬眼看他,虽没什么表情,却也逼得顾钰低下头去。
过了一会,“这话我虽不该说,但看在咱们的情分上……”顾钰望着宋凌朔,迟疑道:“按着卫王的性子……这次的事情,不像是巧合,倒像是蓄意为之。”
“景致甚美,茶香正浓,何必说些扫兴的话。”宋凌朔望着窗外景致,缓缓开口。
顾钰欲言又止,没说出口的话只得吞进肚子里,化为一生长叹。
林婉芙正和孙岫然聊得开心,门口忽然传来两声轻轻的叩门声。
林婉芙道:“许是我大哥哥。”
孙岫然感叹:“你大哥哥当真疼你,开业这么忙,这么大的场面上都不忘了来看看你。”
林婉芙抿嘴笑着,起身开门,门外果然是林崖,他身后跟着一个端着托盘的小厮,托盘上放着一壶酒和一只酒杯。
屋内孙岫然起身施礼,叫了声林大哥。
门刚一打开,林婉芙就闻到一阵浓烈的酒气,再去看林崖,他面色发红,眼神稍微迷离,显然已经喝了不少。
“大哥哥怎么喝醉了?”林婉芙疑惑道。
林崖走进屋子却没作息下,只略略弯腰,低头与林婉芙平视,伸手拍了拍她的头柔声道:“今日来客人都是我递了帖子的,现在正挨屋子敬酒呢。”
林婉芙噘嘴,十分心疼:“大哥哥少喝些,酒里掺些水也没人看得出来。”
林崖十分受用林婉芙的撒娇,微笑着站直身子说道:“无事,就快结束了,福福可饿了吗?我叫人上一桌席面。”
林婉芙点头,林崖便推开隔间的门,对着站在过道两侧腰系青花手巾的焌糟①招了招手,焌糟低着头走过来,林崖吩咐道:“备一桌席面,要十色头羹、荔枝腰子、柰香新法鸡、润獐肉炙、五味邢酪羊。”都是林婉芙素日里爱吃的。
说完扭头问林婉芙和孙岫:“还有什么想吃的,一并点了。”
孙岫然连连摆手,林婉芙轻笑道:“大哥哥点的已经够了……再点一碗醒酒汤吧,待会让焌糟给大哥哥送过去。”到底是女孩子,心思细腻些,经她这么一关照,即便没喝到醒酒汤林崖也感觉神情舒爽了不少。
孙岫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林公子,我听我三哥说,这园圃里还有个大戏台子。”
林崖点头:“今日还请了城南莲花棚的南戏班子来唱戏。”
孙岫然好奇道:“是什么曲目,我俩能去嘛?”
林崖面露难色:“戏台子处并无雅间,届时男子众多,怕是不太方便。”且高文彬今日也在,林崖便更不好让她俩过去了。
孙岫然性格爽朗,既知不方便也不纠缠。
安置好林婉芙,林崖正了正衣冠,身后的小厮随即叩响了对面隔间的门,屋内传来顾钰的声音:“请进吧!”
林崖推门,顾钰笑着起身相迎:“哎呀,方才就听见崖兄的声音了,能得崖兄如此关照,不知是哪位贵客啊。”
林崖拱手:“小顾大人,实不相瞒,对门是舍妹携好友。”
顾钰笑容更甚:“可是福福姑娘?哎呀,我近日诸事不顺,可否让我沾些福气?”
林崖笑道:“小顾大人说笑了,都是些坊间讹传的话,不可当真。”林崖说完,目光投向屋内,这阁子里除了顾钰,还有一人背对自己而坐,到现在也不曾转过身来。
察觉到林崖的视线,顾钰笑着走到宋凌朔身前:“这位是我的挚友,这个……身份不便透露,但是他在家中排行老三,你就叫他三公子吧。”
林崖在京中交际多年,这种不爱表明身份的人,一定大有来头,他不敢怠慢,赶紧拱手道:“三公子,既是小顾大人的挚友,那便也是我林家的贵客,若有需求尽管提,我林崖一定满足。”
宋凌朔起身,面向他略略颔首,算是回应。他身形高大,光是往那一站,便有种不怒自威的感觉,加之他的面容虽英俊却实在冰冷。
林崖知道这人怕是不好说话,于是向二人敬了酒就离开了,临走时还告诉顾钰,待会可以去戏台子看戏。
顾钰是个坐不住的,听见有戏看,马上就坐不住了,本想撺掇着宋凌朔和他一起去,但想起今日来的都是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若是宋凌朔露面,怕是会引起不小的风波。
顾钰又自顾自的说了会话,这期间宋凌朔只是静坐品茶,没过多时,席面上了,顾钰也说的饿了。
方才林崖在林婉芙阁间门口点菜的时候顾钰听得清楚,菜不错,顾钰就照着点了一份一模一样的,瞧着这些菜,顾钰又想起方才林崖的话,便对宋凌朔说道:“你可听说过这林家的嫡幼女?”
宋凌朔摇头,他公务繁忙,没时间打听这些。
顾钰来了兴致,介绍道:“这林家嫡幼女名唤林婉芙,出落的娇俏可爱,最妙的是,京中都传说她有天赐的福气,能心想事成。”
宋凌朔轻哼一声:“无稽之谈。”
顾钰一看宋凌朔不信,便更卖力的说道:“哎,我一猜你就不信,听说这林家的生意,每每开业之前都要她祈愿一番,所以你看……”顾钰一摊手:“这林家做什么成什么,生意越做越大。”
宋凌朔垂眸安静吃着饭,全然不想理会他,林家实力雄厚,林家大老爷和大公子又是经商的好手,京中多少商户都跟在林家后面讨生活,不是他做什么成什么,而是他做什么,什么成。
还是那句话,宋凌朔从不信什么祈福的说法。
看出他不信,顾钰越发激动:“有机会我定要让你亲眼看看她,到时你就信了。”
宋凌朔用茶水清了清口,抬眼看着顾钰道:“菜要凉了。”
顾钰一时语塞,拿起筷子吃了起来,等顾钰吃的差不多了,院子里南戏的鼓点也响了起来,见他一副雀跃样子,宋凌朔用温热手巾擦了擦手,开口道:“皇城司还有公务,若无事本王就先走了。”
顾钰点点头,没有留他,二人一同起身开门出去,迎面就撞上了对面隔间出来的林婉芙和孙岫然。
作者有话要说:①焌糟:大家就理解成女性服务员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