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内一时哑然,过了半晌,朱门打开,露出门内女使小厮们一张张惊恐的面庞。
宋凌朔朝着院内挥了挥手,禁军们鱼贯而入,很快就封锁了宅子的前后门,并将府中下人们都关到一处,严加管控
不过片刻,便有禁军过来禀报:“大人,犯人朱载明已经找到了。”
高大威严的漆黑身影点了点头,边走边开口道:“前面带路。”声音平静冰冷,不带任何感情。
宅子的主人,禁军口中的犯人朱载明此时正在主屋饮茶,见宋凌朔进来,年近耄耋的老人低声笑道:“老身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百姓,官家一纸令下我便可寻绫吊死,何必如此的大费周章,竟劳烦江王亲自动手。”
听闻如此大逆不道之言,禁军当即就要动手掌掴,宋凌朔抬手制止住,随后坐在了朱载明的对面。
桌上茶水湿气氤氲,薰在一双微微上挑的眼睛上,这双眉眼,当真配得上剑眉星目四字。
宋凌朔的长相无可挑剔,俊美中又有些盛气凌人的意味 ,但似乎是做久了这见血光的差事,他双眼中却总是隐隐泛着些阴鸷戾气,让人的视线不敢在他身上停留过久。
宋凌朔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放到朱载明桌前,薄唇轻启:“这首诗可是出自你手?”
朱载明看都不用看,就知道纸上誊写的是哪首诗,既是为这首诗来的,那想必今日自己是不得善终了。
想到此处,朱载明心一横,开口道:“是我写的又如何?世事无常,你今日竟能与我对坐?我入朝为官时,你那身份低贱的母亲还在勾栏瓦子给人跳舞取乐呢,太后垂帘时何等的器重我,当初官家要让那贱妇入宫,太后与我百般阻挠,最后还是没拗的过官家……”
朱载明冷声一声,继续道:“若是你母亲没有进宫,官家到是失了你这么个忠心耿耿的好儿子。到底不是正经皇室血脉,才看得上你母亲和刘贵妃那种出身低微的女子。”
这些话放到哪朝哪代都是可以当街问斩的程度,朱载明身后的禁卫冷汗直流,不知该作何反应。
朱载明继续不依不饶道:“若太后还在,岂会容许你们这种卑劣之徒迫害言官!”他说得振振有词,因为激动脸憋得通红,手指用力的指着屋内的一干人等。
宋凌朔抬眸冷眼看着眼朱载明。
“大人是辅佐过先皇也亲眼见过官家登基的,时局震荡,朝堂不安,大人都是亲历者。”
宋凌朔说得不急不缓,让朱载明有充分的时间想起曾经,他站起身,走到朱载明面前,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语气平缓不带感情,说出的话却让朱载明如坠冰窖。
“说起迫害言官,举国上下怕是无出大人之右者。回想熙佑年间,多少有志之士经大人打压,死在流放岭南的路上。”
话音落,朱载明当场哑然。
这算不得什么皇室秘辛,汴京城人人都知道,而今的官家不过是当年一个默默无闻的宗世子,因先皇没有子嗣,这才接了他入宫过继,到底是过继来的儿子,与太后之间母子情薄。
先皇薨逝后,官家登基改国号为元和,召集有志之士颁布新政,史称元和更化,却不料,新政刚一颁布,就就遭到太后及一些前朝老臣极力阻止,甚至搬出主少国疑的说法坚决让太后垂帘,而当时的官家已经十七岁,远远算不得‘主少‘的岁数。
太后摄政后便恢复旧政,改国号为熙佑。坚持旧政的老臣大肆打压提出新政的大臣,朝臣间互相捕风捉影,恨不得将意见不合之人斩草除根,这场面直到太后病逝,还政于官家之后才渐渐消散。
官家又将国号该回元和,复又推行新政。
太后垂帘的三年间,几乎所有推举新政的官员都遭到了灭顶式的报复,因有‘不杀言官’这条铁令,官员们免除死罪,但死在外放路上之人依旧不计其数,当时人人自危,连参加科举的人数都大幅缩减。
朱载明想起当年的场面,一时慌张,奋力辩解道:“我是奉了太后的懿旨!那些流放的罪臣,所犯之罪罄竹难书!我……”
说道一半,朱载明抬头看向宋凌朔,见他又变回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牢牢的盯着自己,朱载明也反应过来,眼下自己的状况,与那些被自己迫害的言官何其相似。
他一下子失了精神,颓靡的坐在椅子上,整个人好似老了十岁。
宋凌朔冷眼看着他,缓缓开口道:“犯人朱载明作诗讥讪、出言辱骂当今圣上,两罪并罚,贬黜岭南,即刻上路……”
朱载明低垂着头,刚要往屋外走,就听见宋凌朔继续说道:“……家奴变卖,房产充公,子孙如有在朝为官者皆革职,将名字记录在案,除遇大赦,否则永不录用。”
不过寥寥几句,一个苦心经营的官宦世家顷刻间烟消云散。
听闻此言,朱载明停下脚步,颤抖着声音震惊道:“罪不及父母,祸不及家人,官家何故要对我朱家赶尽杀绝!”
宋凌朔看着他,眼眸依旧幽深,话语如钉子一般,狠狠的扎进朱载明的心里:“官家每每想起吕大人惨死在贬往岭南①的路上,便夜不能寐。”
事情已经发生二十多年,但朱载明依旧记得宋凌朔口中的‘吕大人’,他仿佛被抽了魂,反应过来后大声喊道:“官家……官家假公济私!这是我与官家的私人恩怨,何故牵扯到我的孩子!”
吕大人是官家还是宗室子时的老师,随官家一起入京,时常在官家困惑时为他解惑,也是官家在逆境时屈指可数的支持者,这样立场鲜明的人,在朝堂上自然是首当其冲被打压的。
朱载明哭闹不止,宋凌朔却已经没了耐心,他传达的具是官家旨意,字字冰冷,不留情面。
他路过朱载明,走到院内,却听屋子里朱载明语无伦次的大声咒骂道:“呸!什么江王,你就是官家,是朝堂豢养的一条狗!一条见不得光,只能替官家做些污秽腌臜事的狗!”
宋凌朔停下脚步,耳边充斥着朱载明肮脏的咒骂,院中没有烛火,月光也被天空中的阴云吞噬,他的面孔就这样隐没在黑暗中,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可知为何这迫害言官,诛杀武将差事官家不让卫王,广王去做?你以为你的父亲!当今的陛下很器重你吗?呸!不过是看你出身低微,知道你无缘争储!出身高贵的皇子,将来的官家,才不屑于来做这种会脏了手的差事!”
“卫王有汪怀政,广王有刘京,你有什么!两手空空!哪天被人一刀刺死在街上!谁会为你掉一滴眼泪?是你那早死的母亲!还是只知利用你的父亲!”
禁卫们后知后觉的捂住了朱载明的嘴,才没让他说出更加大逆不道的话来。
阴影中宋凌朔的身影仿佛一尊明王像,高大威严却又沉默无语,片刻之后,他继续迈步向前走去,远处门廊下亮着一盏幽幽烛光,身影行至烛下,这才叫人看清他的表情。
一如既往的沉静如水,冷漠疏离,眼眸幽暗,下颌的棱角冰冷坚硬,好似那些话对他来说没有半分分量。
禁卫们押走了朱载明,而后又从屋子里押出一名小厮打扮的人快步走到宋凌朔跟前。
“王爷,是小的们检查不利,这小厮一直躲在主屋条案下面,没被我们发现。”
宋凌朔看着低头的人,知道他该是听见了朱载明所有大逆不道的言论。
这便是让禁卫看住下人们的理由,若是朱载明方才说的话传了出去,京中又要不太平一阵子。
那小厮似乎是察觉到什么,连忙颤抖着声音开口道:“王爷,小的一定不会出去乱说的,求王爷饶小的一条生路,小的日后定会日夜为王爷祈福……”
初春的寒风吹散了阴云,圆月高悬,月光下寒光一闪,温热的血液在空中划出一道鲜红色的弧线,圆润鹅卵石路面上咕噜噜滚来一颗人头,嘴唇开合,似乎有话还没说完。
宋凌朔将剑收入鞘中,用拇指揩去脸颊上的猩红血迹。
“下次直接杀了就是,不必问过我。”
他转身,走到门口,跨马回府。
什么日夜祈福,他从不信这种话,宋凌朔手里的一切都是一寸一寸从别人那争来、抢来的,若是祈福有用……
想到这,宋凌朔忽然勾起唇角笑了一下,像是在笑自己脑中的想法,这笑容稍纵即逝,那一瞬间他脸上的戾气尽数消散。
他深吸一口气,呵动身下马匹,马儿疾驰,风烈烈地刮在他脸上,却吹不散他耳边朱载明的话。
‘你就是官家,是朝堂豢养的一条狗!一条见不得光,只能替官家做些污秽腌臜事的狗!’‘哪天被人一刀刺死在街上!谁会为你掉一滴眼泪?’
宋凌朔手握缰绳,发丝随风飞扬,衣摆猎猎作响,他的目光从平静变得凶狠,嘴角高高扬起,脸上的笑容越发阴鸷凶狠,像是画中的恶鬼。
他何尝不知自己的身份,出身低微的母亲,备受冷眼的皇子,受人唾骂的差事。无人牵挂,无人在意,就像朱载明所说,即便自己横尸街头,怕是满汴京都找不到一个会为他哭丧的人。
但他何曾有过选择?没有家世背景,要么接受官家‘施舍’给他的肮脏差事,要么庸居王府做个废物,他的选择从来不在自己手中。
但那又如何,走到今日,宋凌朔已经不在乎了,剑下的魂魄越来越多,好像他也成了天地间的一抹幽魂,无牵无挂,无处可依。
若此刻他活着,那便活着,若死了,那便解脱。
这世上,不会有任何一人值得他流连。
作者有话要说:小宋挺有意思,嘴挺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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