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闻舒“一波三折、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也算是广为流传了,毕竟在外人眼里,他们一个是知书达理的娴静小姐,一个是文武双全的谦谦君子,合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卫怀舟此刻站在这里,虽然表面上还是目不斜视看着众人,但余光却一直落在闻舒身上,带着某种隐而不宣的小心翼翼。
众人瞧得分明,都掩面笑着等闻舒或是李氏的后话。
“可有什么事吗?”李氏坐在上首,抬头看着他问道。
卫怀舟正经道:“回母亲,是府库里的册子出了点小纰漏,怕是得夫人亲自去才好。”
李氏没再问什么,只略带几分歉意地对着闻舒道:“那便去吧,也是辛苦你了,时时刻刻操心着,竟是连今日也不能歇一歇。”
这便是客套话了,闻舒站起来微微屈礼,笑得落落大方,“为母亲分忧,何谈辛苦。那,儿媳便随怀舟去了。”
李氏点点头,“去吧。”
得了准话,闻舒不再耽搁,辞了众人就随着卫怀舟走了。
闻舒在家里管着闻家几百年积攒下来的家业,大小事宜,鲜少出错,来了国公府,卫家的钱财实际上还是把控在国公爷手里,她管不了什么,府库里的东西也并非样样都经她的手,她去了怕是也解决不了什么。
卫怀舟不过是寻个由头将她支走罢了。
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情,值得他撒这么个谎来寻她。
等这两道身影相随着走远了,逐渐转过回廊,消失在了阳光拐角处,这里夫人小姐们的话匣子算是打开了。
周夫人捏着帕子又望了望他们离去的方向,再三确认已经走远,这才挑着眉道:“卫大人与夫人成婚不足一年,看来是感情甚好啊!我还怕昨日之事会让他们心生嫌隙呢,看来是没有……”
张夫人打断道:“你方才张望什么呢?”
“我看他们走远了没有啊?”周夫人愣一下,理所当然地道。
张夫人回道:“原来你也知道,你这话不能当着人家的面说。”
这位夫人姓郗名蔚,父亲是户部尚书,夫君是永昌侯府次子张明端。
一提起姓郗,人们不免想到那位年纪轻轻的阁臣郗慕,虽然张夫人本家与郗慕确实有点关系,但她却不是仗势欺人的主,反而是个看着爽朗实则沉稳的性子。她这么一回,倒让周夫人脸上有些挂不住。
背后语人是非,还是当着对方婆母的面,自非君子所为。
周夫人消了气焰,语气有些弱,“我不过感叹几句。”
张、周二人间的氛围有些怪异,李氏却顾不上调和什么,只满含疑惑地问道:“昨日发生了什么事?什么让他们生嫌隙?”
昨日可是个非同一般的日子,在座的各位夫人小姐无人不知皇后昨日做寿、在宫中大摆宴席的事,不少人还前去赴宴,对帝后赐婚不成一事算是亲眼见证,知情人们都你瞧着我我瞧着你,却又不约而同地不说话。
李氏与国公爷昨日称病未入宫,瞧李氏的反应,她应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此事毕竟事关众多,皇帝、皇后、卓家小姐、太子、闻舒、卫怀舟,这有哪一个是好惹的?又有哪一个的名声可以随意糟践?那些知情人们一时都守口如瓶,半个字也不愿意说出口。
李氏见她们都不说话,看神情又不像是恭喜的意思,心下已经凉了三分,却还强撑着笑脸问道:“究竟发生了何事?众位怎么都不说话?”
这是能随便说的吗?
虽然昨日人多口杂,这事儿注定瞒不下来,但帝后必然不愿意让这等丑事传遍京城。今日谁多说一句,明日怕就要承受雷霆怒火。
“说啊,到底怎么了?”李氏几乎有些失态了。
看来是糊弄不过去了,李夫人叹了口气,道:“昨日帝后想要给卫大人和卓家小姐赐婚,但是……”她顿了顿,看着李氏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慢慢道:“卓家小姐说她喜欢的人是太子殿下,不愿意破坏卫大人与卫夫人的感情。”
言罢,席间一时鸦雀无声。
幸亏今日卓家的人因着各种缘由没有来,否则就卓大小姐和她兄长的那个脾气,谁敢当着面说这些,他们还不得把国公府的宴席全给掀了。
李氏尤在震惊中,双眉紧锁,两只眼睛干瞪着,半晌才带着点不可置信问道:“所以,他们竟敢拒绝陛下与娘娘的赐婚?”
其实,她想问的怕不是这个,而是此事是否有回旋的余地。她并不十分满意闻舒这个少夫人,一则她身子弱不好生养,二则她不仅不是个好拿捏的角色,反倒引得卫怀舟不似从前听话了。虽然卓问瑜注定也不是个温柔小意顺从婆母的人,但两相比较,似乎卓大小姐身家更为显赫,说不定对卫怀舟的仕途更有帮助,最关键的是,当初皇后找她商量这件事的时候根本就不是商量的语气,除了接受,她并无他法。
许老太太看热闹不嫌事大,又道:“岂止卓大小姐不愿意,卫大人也不愿意呢!卫大人说要与夫人一生一世一双人,再不会娶其他人。”
李氏眯了眯眼,心道:果然,孩子大了便是如此,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要他们不喜欢,通通都可以抛却。她盼卓问瑜进门盼了许久,从先前逼着闻舒喝药时就已经开始了,现在这事算是彻底没戏了,当了这么久的恶人,却是白用功,她怎能不生气。
然而京城贵女们都坐在她的面前,指不定怎么看她笑话呢!还有许老太太,根本不想着这是她的寿宴,只一个劲儿的拱火,看来对她也不是真心。
李氏强压下心里的火气,勉强扯出一个笑脸,“我这是怕陛下与娘娘怪罪,都说姻缘天定,想是怀舟与卓小姐没有缘分吧。”
张夫人笑笑,算是帮他们解了围,道:“夫人说的是,婚配一事,马虎不得,若是全不顾当事人的意愿,只怕最后配成一对怨侣,也非幸事。”
院里的高树上架着几个麻雀筑成的巢,午后的鸟儿们不知从哪里得了力气,一时都争先恐后地叫了起来。
旁边的亭院里有公子说了些什么,推杯换盏的人都停了下来,陡然生出了几阵笑声。
说书先生歇了一阵,又准备开讲了。
周夫人道:“张夫人说得我倒是赞同……说书先生又要开始说书了,众位不妨放过那个,听听这个?”
回廊宛转,院宇渐深,尘世的繁华热闹似乎远去了,眼前一汪寒潭正漾开涟漪,火红的枫叶打着旋落了下来,似暖意红尘与瑟瑟秋风相撞。
这里是清和苑靠里的一处池子,曲径通幽,少有人迹,疏冷之意顿生。
闻舒身上是暖白与淡粉相衬,清雅秀丽,于此处不甚相符。
她站在空旷的地界,笑着问道:“卫大人不是要带我去看账册吗?这里可看不了。”
卫怀舟朝她走了两步,站在与她仅有一臂之距的地方,略微弯下腰,眼睫微垂,就这么看着她,“我本来也不是要带你去看账册的,不过找个借口罢了。”
果然不出闻舒所料,府库的账册并没有什么问题,那卫怀舟有什么事?还非得现在说?
“所以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闻舒仰起头问道。
此刻她一双微圆的杏眼正盯着面前的人,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卫怀舟似乎勾唇笑了下,眉头微拢,眼尾上挑,眉目间呈现一段温柔之意,但她尚未看真切,下一刻就被人抱进了怀里,随后就有微低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因为我在人间已久,功力不足,即将化作原型,现在要掳个细皮嫩肉的姑娘吃了才能永保长生。”
说着卫怀舟作势便要咬下来。
闻舒觉得好笑,不知卫怀舟又是看了什么妖神鬼怪的话本子,她一边捂着自己的耳朵躲着,一边问道:“那你是什么妖精?”
“蜘蛛精。”卫怀舟毫不犹豫又一脸冷酷地道。
蜘蛛精?
是长了许多爪子粘着人不放的蜘蛛精吗?
若是如此,倒是有几分相似,闻舒把额头靠在他的胸前,闷声笑道:“倒是挺合适。”
卫怀舟捏了捏她的耳朵,抱着她没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感受到怀里的人彻底放松下来了,软软地靠在他的身上,他终于问道:“今日宴席上可有人刁难你?有谁说些让人生气的话吗?”
闻舒一怔,从他怀里挣出来,往后退了两步,摇头道:“没有人刁难我,也没有谁说什么。”
“真的吗?”
面对卫怀舟的追问,闻舒有些无奈,“真的,你我分开不足两个时辰,这些人又都是来府上贺寿的,哪里会有人挑事?”
卫怀舟这才放下心来,“没有便好。”
他拉着闻舒在一旁的凉亭里的凳子上坐下,眼里映着即将落幕的漫天秋意,但见黄叶飘飞,北雁南去,离别与萧索降临在人间。原来一年已过去了大半,春日里凤冠霞帔、十里红妆迎娶新嫁娘的日子,彻底被时光抛在了后头。
“闻舒,”卫怀舟叫了她一声,又道:“原来一年已经快要过完了。”
他们眼里瞧着相同的风景,看一年四季变换,看秋叶慢慢枯萎,零落成泥。
闻舒被他话里似有如无的遗憾刺得鼻尖一酸,低头看着垂在地上交错重叠的裙摆,“是,一年就快要过完了。”
当初来的时候,她只当一年的时光长得很,然而到了现在,离开的时候愈来愈逼近,她才迟缓地感受到了一点恐慌。
“这一年似乎不怎么太平……他们逼你喝药的事情,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闻舒蜷着的手猝然一抖,这件事情,她现今已然掌握了人证物证,虽然是李氏亲自送到她面前的。她生来就没受过这种委屈,确实得在离去前做一个了断。
她正欲回答,就见常安行色匆匆向着他们跑过来,说是太子殿下突然亲临府上来贺寿,不仅送了寿礼,似乎还带着圣旨。
等闻舒与卫怀舟赶到西苑时,众人已经乌压压跪了满院子,前方立着蟒袍加身、清贵温雅的太子殿下赵洵,身侧还跟着一个双手捧着圣旨的小太监。
等他们俯身跪在地上后,太子从小太监手里接过圣旨,修长的手指握着卷轴,稀疏的日光从头顶落下来,给这个略清瘦的人点染了一层纱。
太子微微抬眸,清亮如水的目光不知掠过了谁的面容,下一刻,有温和的声音传入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尔兵部侍郎卫怀舟,天资聪颖,人品贵重,平乱安州有功,特赐宅院一座。钦此!”
直到卫怀舟谢恩接旨,太子亲自走上前扶起了他,众人纷纷前来祝贺,闻舒都立在原地,只觉得有点懵。
圣上亲自赐予宅院,太子亲自前来宣读圣旨,这是何等的殊荣,不过卫怀舟跟着卓庆元在安州出生入死一场,倒也配得上此等赏赐。
如此一来,他们便真的可以逃离国公府的是是非非,有一个安静的所在。
可是,先前帝后不是万般不愿意卫怀舟自立门户吗?
现在又是为什么?
闻舒看着卫怀舟,对方高而挺拔的身姿隐在圆领袍的轮廓里,望向她的眼神里带着期许和小小的炫耀,她突然觉得,自己自诩了解的一切,或许只是这个人茫茫一生中的沧海一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