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寿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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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苑里摆着席面,夫人小姐们在一边的亭院里,老爷少爷们则在另一边的亭院里,席上珍馐美酒与京城时兴的点心无数,竟是不比皇家宴席差几分。

闻舒换了件荔枝白绶鸟四季花纹立领长衫,外罩一件淡粉色缠枝海棠长比甲,搭着八宝璎珞,头上簪着两朵形如海棠的绒花,她坐在席间,阳光从侧面映在她的衣服上,银色的子母扣流转出细碎的光泽。

那边张家小姐、李家姑娘正在和许夫人逗孩子,几个月大的孩子还算乖巧,只睁着两个圆溜溜的眼睛盯着人看,偏就这双眼睛讨喜,引得张小姐忍不住上手去摸孩子粉嫩的脸。

李氏坐在上首,身边果然跟着一个絮微。

这边纪知容坐在闻舒的旁边,板着脸咬了一口云片糕,糯米粉的甜味与核桃的油香混在一起,别有一般滋味。小姑娘咽下这一片薄薄的糕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闻舒怕她噎着,给她倒了一杯牛乳茶放到手边,笑了一声,问道:“怎么了?闷闷不乐的。”

纪知容眨巴着眼睛看她,半晌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又用手捧着雪白的小脸,不知道在心里酝酿什么东西。十五六岁的少女总是满腹心事,现下众人都在,众目睽睽之下,确实不是个吐露心肠的好时机。

闻舒拍拍她的背,安慰道:“有什么话,我们可以留着以后说。”

纪知容瘪瘪嘴,道:“闻姐姐,祖母和母亲她们都很想你,早早就期盼着今日来见你,可是今早她们突然身子不适来不了了,你什么时候可以去看看她们呀?”

她说得含糊,闻舒却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待一年之后,闻舒与卫怀舟的交易结束,她就要改名换姓离开国公府。闻家的一切还是她的,但是闻舒这个身份却再也不属于她了,这个名字会随着“卫夫人”的逝去一同埋入地底,前方等待着她的,是多年未了的心愿。

但是在彻底挖出真相之前,她还需要一个容身之所,更需要一个可供她游走于京城的身份。

纪知容是在问她,何时能摘下卫夫人的面具,离开这里。

闻舒柔和的目光看向她,“再过一段时间,我一定去看看老太太。”

再过一段时间……

闻舒的视线略过众人,看向端坐在另一边的卫怀舟,青年脊背挺直,皎玉色圆领长袍穿在身上,腰间束着浅色的宫绦,青色的穗子垂腰侧,随着动作摇曳出一点弧度。他的面容隐在光影里,却可窥见几分温柔。

她不禁自问:真的能够放下这个人一走了之吗?

过往无数次拨动心弦的时刻可以被忽视,甚至是遗忘吗?

突然,一阵婴孩的啼哭声凭空响起,闻舒茫然侧过头,只见许老太太一边叫着“哎呦!孙儿没事吧!”一边快步走到许夫人面前抱过孩子,揣在怀里慢慢哄着,“乖孙儿不哭,不哭不哭,孙儿不哭啊!”

她早先佝偻得就差拄拐了,现在却矫健得很,抱着孩子一口一个乖孙儿哄着不撒手,倒让孩子的亲娘有些尴尬地立在旁边。

“我早说过了,你们到底是年轻未经事的,哪里会带孩子……”许老太太摇晃着怀里的孙儿,左手轻轻拍着孩子的背,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孙儿不哭,奶奶抱着你呢!不哭不哭……”

一时众人都围了上来,许夫人更尴尬了。

她笑也不是,伸手也不是,只能在众人的灼灼目光中小声道:“母亲,辉儿该是饿了……”

许老夫人瞥了她一眼,怀里尚不知事的孩子犹自啼哭不停,许是真的饿了,她又晃了两下,仍是不见效,终于将孩子丢给了亲生母亲,道:“那便去喂吧。”

她不怒不笑,压着十足的威严,许夫人初来乍到,对国公府又不熟悉,哪里知道该去何处喂孩子,偏偏李氏就坐在上首不开口,只一个劲儿招呼许老太太别着急。

当家主母不管事,只好由媳妇代劳,闻舒走到宴席另一面,笑着给许夫人解了围,将看戏的众人劝回了位,先是扶着许老太太坐下,后又让秋筠带着许夫人去清和苑。

许老太太回了位坐在李氏的旁边,脸色却依旧不怎么好看,对许夫人养孩子的习惯甚是不满,“现在的孩子们可不如从前了,辉儿才几个月大,总得好好照看着,怎能掉以轻心?”

李氏顺着安抚道:“姐姐说得是,小孩子是得用心些。我看如望的夫人也是个心细如发的性子,倒是可以让姐姐省心了。”

“她么?”许老太太瞧了眼许夫人离开的方向,冷冷道:“模样脾气倒是不错,就是呆了些。”

可怜许夫人那样端庄贤淑的美人,被婆婆当着众人这般奚落,也不知在家里受了多少委屈。

席上坐着不少夫人小姐,官宦人家的夫人带着自家女孩儿来赴宴的不在少数,闻言或低了头不说话,或用帕子捂着脸无奈地笑笑。

只有蠢人才会当着众人的面对自己家里的人作威作福,平白让人看了笑话,心里却还觉得自己摆了天大的威风。

李氏捂着帕子直笑,“哎呦,这我可要说你一句身在福中不知福了,那孩子心思单纯,倒是孝敬你的。”

许老太太仍是板着脸不说话,她比李氏长了将近十岁,又熬了许多年才熬出头,是以看起来沧桑又显得老态。她从前嫁的丈夫不中用,整日里好吃懒做游手好闲,唯一的幸运大概就是死得早没拖累他们太久。她几乎是一个人将许如望拉扯大,送他入学堂,教他识书习字多年苦读,这个孩子也没有辜负她的期望,一举中第,越过了龙门。

詹事府的右清纪郎虽然看着是小官,但一来和太子离得近,若往后储君继任大统,他们这些人少不得要受重用。二来则是在詹事府任官已经成了翰林官的升转之阶,其前途不可限量。

凭着这个儿子,许老太太现今算是过上了舒坦日子。

或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早已眼高于顶的国公夫人李氏还愿意和他们来往。

众人心里跟明镜似的,对这点微妙的缘由了解得一清二楚,几个年纪相仿的老夫人为免席上尴尬,都笑着劝她。

西苑的围墙边上栽着几列银杏,秋风一吹,形如扇面的叶子纷纷脱下绿衣,染就金黄颜色。笔直的树干直耸入天际,侧面的枝丫舒展着一棵棵错在一起,尚浓密的叶子簇拥着,堆出了一幅秋意图。

阳光照射过来,点缀在叶片边缘上,或是碰撞在枝桠间,剪得碎金朦胧,光影重重。

席间把酒言欢,重回了贺寿的氛围。闻舒给纪知容盛了一碗豆腐羹,正说着这是豆腐里头加了芋头、青豆、虾仁等一同熬煮得浓稠,最适合秋冬吃了暖胃,又知道她素喜京城归云居的豆腐羹,还商量着以后带她去吃。

日头渐高,阳光却没有多恼人,依旧是温温的。

坐在里头的周夫人望望外头,许是觉得有些无聊,突然问道:“我听说卫大人请了说书的来,怎么现在还不见人影?”

这位夫人的夫君周固是从潜邸里出来的,这些年深受皇帝信赖,以至于她年纪轻轻就有诰命在身,她又是个随性活泼好相处的人,因着这些,大家在外头都捧着她。

张夫人是个爱打趣的,“今日卫大人请了京城最有名的酒楼——归云居的师傅来做菜,竟还堵不住你的嘴!你平日里听了多少说书的,还想着这个?”

周夫人摸摸耳上那个金闪闪的八宝坠子,道:“我这不是好奇嘛!想着国公府请的说书人,自是不同寻常。”

李氏笑看她,道:“哪有什么不同寻常,不过是逗乐的玩意罢了。”

她们正说着,就见常安领着一个精神矍铄穿靛蓝色长袍的老者走进的院子里,院子中间的小亭子里已经放了桌椅等物,就等着说书先生前来开讲。

那边说书先生已经站定,对着众人拜了几拜,似乎正与常安说些什么,一手执着惊堂木,不知在犹豫着什么。

这边纪知容放下了筷子,揪了揪闻舒的袖子,“闻姐姐,今日讲的是什么?”

闻舒哪里知道今日讲的是什么,请说书先生入府的事情并没有谁提前知会过她,想是国公爷为讨李氏欢心所做。

既是寿宴,该是讲些儿慈母孝、夫妻恩爱、善有善报、得成佳缘的喜事……

闻舒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且看着吧。”

话音刚落,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有力的声音引得两边的人都抬起了头。

只听他不疾不徐地道:“列位可知,‘衣冠未必皆男子,巾帼如何定妇人?历数古今多怪事,高山为谷海生尘。’在前朝的某代,有一老者,姓刘名德……”【1】

闻舒顷刻间了然于心,僵硬的眉目渐渐松弛下来,“是如今京城广为流传的那几个故事吧,如果我没记错,应该是叫‘刘小官雌雄兄弟’。”

纪知容显然没听过,虽然她私下里顽皮得跟个猴子似的,但纪家是书香门第,家教甚严,平素是不会放深居闺阁的小姐去酒楼茶馆听书的。

卫国公请来的说书先生是个老手,对于情节迭起把控得极其娴熟,声音抑扬顿挫,起伏有力,不多时就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力过去。

其实闻舒先前猜的也大差不差了,这个故事大致是说那位姓刘名德的老者一生积德行善,与妻子恩爱半生却没有孩子,人到中年,机缘巧合之下他先后收养了两个零落异乡的儿子,大的叫做刘奇,小的叫做刘方,这两个儿子都孝顺非常,最后为刘公养老送终。

故事讲到这里,便已经应了闻舒想的“儿慈母孝、夫妻恩爱、善有善报”的猜测。

“……不想刘公夫妇年纪老了,精力衰倦,患起病来。儿子日夜服侍,衣不解带……”说书先生已经讲到了刘公年迈病重,即将撒手人寰的时刻,他看众人眼中似有悲戚,便停顿了半晌,放缓了声音道:“二子心中十分悲切,又恐伤了父母之心,惟把言语安慰,背后吞声而泣……”【2】

微凉的风穿过西苑,这里的人都放下了筷箸,沉浸在故事里。

张夫人道:“都说善恶终有报,这便是了。”

周夫人用真丝帕子揾了泪,叹息着道:“可老天爷确实不公平,一生好事做尽,却没能盼到一个孩子。”

她是真情流露,肺腑之言,却不知是哪个字戳中了李氏的心,这位寿星光鲜亮丽的脸忽然暗了下去,似有往事翻涌上来,眸子低垂,掩了诸多情绪。

说书人的故事还在继续,众人被情节牵动着或哭或笑,都默契地一言不发。

过了片刻,许老太太擦了眼角的泪,脸上被时光堆出的皱纹那一瞬间似乎鲜活了起来,她看着李氏,忽然道:“众位都说是善有善报,可我却从里面悟出了一点不一样的道理。刘公夫妇待收养的两个儿子好,那两个孩子也就都侍奉他们如亲生父母,可见,这养育之恩,大过天啊。”

在座的京都贵女们怕是没有收养别人孩子的经历,更不用说给人家续弦做后娘,是以这个话题只被几个老夫人接了几句便过去了。

但是李氏的面容却自然了不少。

说书人仍在继续。

“……原来这刘方竟是女子,他‘兄弟二人’情谊甚笃,现下成婚,正是合宜。便请了人做媒,选了吉日,花烛成亲……”【3】

故事到这里,便应了闻舒所猜的“得成佳缘的喜事”。

朝夕相处,得成幸事,这样的婚姻爱情故事大约是打动了席间不少少女的心,张小姐和李小姐已经攥着手帕在窃窃私语了,怀宁县主望着亭中一片虚空,喃喃道:“得成佳缘,这样的事我什么时候才能遇上……”

闻舒听了低头一笑,用手肘推推一旁的纪知容,“知容妹妹,你没什么想法吗?”

纪知容一本正经地道:“没有,这都是骗人的!”

闻舒一时笑意更浓。

这一个故事说完,那名老者便坐下歇着了,他们若是要将故事说得动人,少不得劳心费神先将自己打动,每一次都相当于重新体悟了一遍剧中人生百态,各种情绪在心中波动,怕是累极了。常安送了新沏供他润喉,又差人送了钱和各种精致的吃食。

日头渐西,这里却没有散场的凋零之感,丫鬟婆子们又端上来一些或稀奇或广受好评的菜肴,大家都怀着期许等待说书人再次开口。

但是她们没等到说书人,反等来了卫怀舟。

还是怀宁县主眼尖,一下就瞧见了趁着阳光走过来的卫怀舟,惊讶道:“卫大人怎么过来了?”

国公府考虑得还算周到,前来贺寿的人虽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但其中不乏未出阁的女孩儿,男女分席,亦是应当。

卫怀舟一手背在身后,宽大的袖袍垂在两侧,显得整个人挺拔又轩昂,他嘴角噙着笑意,大大方方对着众人道:“在下是来找自己的夫人的。”

闻舒:……

作者有话要说:【1】【2】【3】本章中所有说书相关的引用皆出自冯梦龙《醒世恒言》第十卷 刘小官雌雄兄弟,但是有改动。剧中人的讨论都是为了剧情服务,所以对于这个故事的主旨的解读可能有点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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