轱辘前行的马车在国公府的大门前稍作停顿,守在两边的家丁还没来得及迎上来,就见常安又驱着马匹往侧门去了。
是靠近清和苑的那扇偏门。
两边的家丁面面相觑,不知道是否还要进去通传一声,毕竟平日里少爷是个孝顺孩子,晨昏定省鲜少缺席,夜晚归家该去父母处告知才是。
他们正拿不定注意,老管家卫五突然不知从哪里走了出来,一边招呼着他们关门一边道:“你们也机灵点,现在夜已深了,老爷夫人都睡了,明日又有盛事,还拿这些细枝末节微不足道的事烦他们做什么?”
两个家丁愣头愣脑地应了,朱红色的大门终于落了锁。
另一边还在缓缓行驶的马车里。
闻舒拿着卫怀舟给的真丝帕子擦干了泪,各种莫名交杂的情绪还没有平复,她的心一半浸在蜜糖里,一半又落在懊恼之中——现下她没办法对卫怀舟的喜欢做出回应,然而这个人又实在太过贴心,贴心到她不愿意敷衍,她轻咳了一声,问了个傻问题,“我们直接回清和苑吗?”
这声音还有一丝沙哑。
也不知是哭的,还是怎么的。
卫怀舟的手抚上闻舒的脸,拇指轻轻摩挲着她饱满红润的唇珠,带着笑意有所指道:“要不然,我们就这么去给父亲母亲问安?”
闻舒瞪着他不说话。
始作俑者没有半分忏悔,反而笑意更浓,卫怀舟把手从闻舒脸上撤开,改搂了她的腰,“今日太晚了,做戏也不差这一时的,更何况明日是母亲的寿辰,她与父亲应该已经早早歇下了。我们明日一早再过去祝寿,也不算是打搅了他们。”
闻舒累了一天了,白日里端着仪态,方才又情绪激动了一番,心里的劳累慢慢积攒起来,倒比寻常赴宴更累了。她对卫怀舟的提议没什么意见,便点了点头,算作是答应了。
马车缓缓停止,该是到了侧门了。
常安这次倒是没出声提醒,只立在旁边等。他默不作声也就罢了,秋筠弄影两个人居然也不说话。
闻舒等了片刻,实在是受不了这异样的沉默,活像他们在马车里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然而她又顾及着自己被泪晕花了的妆以及红润得过了头的唇,只能催促着卫怀舟先走。
卫大人一时乖巧无比,松开闻舒先下了马车,还借着身高的优势帮闻舒挡着其他人的目光。
虽然这院里只有几个守夜的丫鬟婆子。
闻舒一边用宽大的袖子遮着脸,一边跟在卫怀舟后头往清和苑走去。若是放在寻常,他们同行时总是隔着一点距离,现在却亲密得很,闻舒低着头像是黏在了他的肩侧。
走着走着,卫怀舟猝然停了下来,闻舒一个不防,额头直接撞在了对方坚实的后背上。
闻舒:?
然而还未等她询问发生了何事,卫怀舟刹那间转过身将她打横抱了起来,闻舒的鼻尖凑在对方的颈窝里,一阵熟悉的松针香飘进了鼻子里,她有一瞬间的恍惚,似乎听见了对方转瞬即逝的低笑。
“你干什么?”蓦然离地所带来的危险感促使闻舒搂紧了他的脖子,她抬头看着对方极近的侧脸,皱眉低声问道。
卫怀舟似乎没有回答她的话,只冲着院里道:“夫人着了凉,快要站不住了,你们快些去备热姜汤!”
闻舒恨不得扑上去咬他一口,“你说什么胡话!我哪里站不住了!”
也不知卫怀舟是不是突然无师自通了读心术,他一边抱着闻舒稳步向前,一边佯装失落,“你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好心好意抱你,让你免得被其他人看笑话,你反而想咬我……”
“这是谁造成的?!”闻舒咬牙切齿道,“你少装模作样!”
话虽如此,她搂着卫怀舟的胳膊却没有松开半分。
“装模作样”的卫大人感受着怀里人竭力把脸靠过来的力量,忍不住微微翘起了嘴角。佳人挽就云鬓的乌黑长发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这一点香蔓延至他的心头,缭绕得他心头一热,他思索片刻,一本正经地和闻舒探讨,“是我亲得太糟糕了吗?所以你哭了?”
闻舒:……
这是重点吗!她明明不是……
若非现在有好几双眼睛盯着,她真的想咬他一口。
闻舒沉默着没有对这两个毫无意义的问题做出任何回答,被卫怀舟抱回房内后就迅速沐浴更衣卸妆焚香倒头就睡,中途卫怀舟还真端来一碗温热的姜汤让她喝了,说是今日吹了风喝了才能免受风寒困扰。闻舒是个惜命的“柔弱多病”小姐,不但没拒绝,而且还就着对方的手喝完了。
明日便是李氏的寿辰,即便国公府不比皇家,可该有的排场礼节还是不能少,闻舒虽不是后院里的当家主母,往往躲着事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可明日却是再怎么也躲不过去的。
她少不得要忧思伤神去应付那些场面。
所以早早歇下才是正理。
夜已深了,房里的灯都灭了,月光透过窗棂落在地上,松针香浮动着散在了空气中。
闻舒躺在里侧,拥着柔软的锦被,小半张脸都歪在被子里。卫怀舟躺在外侧,像个火炉一样源源不断地散发着热,借着这点温度,闻舒冰冷的手脚都泛起了暖意。
她微微偏头,一下就瞧见了卫怀舟里衣领子下锁骨处若隐若现的那个牙印,那印子很浅,可见咬的人还是捏着分寸收了力度的。
她盯着看了一会,沉着脸无声磨了磨自己的牙,然后在对方察觉之前收回了目光,随后将脸整个埋进了被子里。
闻舒在一片柔软的黑暗中闭着眼。
活该!
她在心里道。
月色如水,清亮沉静,像是洒落人间的一掬清泉。
清和苑这边的小夫妻虽是假的,但为防落他人口实,还是勤勤恳恳同塌而眠。屋里暖意熏染,他们都已安然入睡。
反倒是原本生于一日的两位寿星,在孤灯长夜中,难以成眠。
李氏住在西苑,她这些年把持着国公府内的诸般事宜,国公爷在大众面前又是个正派人,从不出入烟花柳巷之地,只在早年间纳过两个妾室,后头还都因为各种原因遣散出去了,所以这后院里几乎没有什么争风吃醋的丑事,李氏这个正房夫人也算是京城官宦人家中过得相当舒心的了。
但是今日她孤身一人躺在西苑的床上,却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屈辱。
她的生辰本是十月二十,只因卫家日益显赫,卫怀舟愈发讨皇后的欢心,为了不打搅帝后的雅兴,所以往后推了一日。这于她而言自然不是什么快事,因着这份委屈,往常国公爷都是陪着她的,然而今晚却没来。
李氏在层层纱帐笼罩的木床上睁开了眼,她的视线直勾勾盯着外面,仿佛带着火,下一刻就要将屏风烧灼出一个洞。
屏风外侧是守夜的丫鬟——周妈妈病了,所以换了她的女儿来,据说是叫絮微。
柳絮飘浮,微弱无力。
这能是什么好名字?
李氏撑起身子看了半晌,低头啐了一口,“狐媚子!小贱人!”
这个丫鬟生得机灵,唇红齿白,面若桃腮,尤其是那一双眼睛,一笑起来,真是含情脉脉。
“平白生出来勾引人!”李氏在心里评判了这么一句,强压下心里的火,又躺了回去。
今日闻舒与卫怀舟前脚刚走,国公爷卫川后脚就出了府门,她原以为丈夫是公事在身、为国为民不辞辛劳,还在心里暗暗赞叹,却没想到午后有她派在国公爷身边的人回来告诉她,这位正派的老爷是去逛青楼了!
她一时怒上心头,差点就要冲出去砍了卫川。
西苑里的丫鬟婆子们还在筹备明日寿宴的事,几个亲近得力的都不在她房中伺候,还好厨房的刘妈妈前来送茶饼,好言好语劝了半天才把她劝住。
这位刘妈妈是个神通广大消息灵通的人物,她一边劝李氏,一边告诉了她另一件事。
她是这样说的——
“夫人您何必为了那些没根基的人生气,管好眼前人才是最重要的啊!奴婢听说周姐姐的女儿生得极灵动,是个正当年华的美人,虽然不常在后院里走动,却和老爷见过几面……夫人,您该提防着才是……”
这些年国公爷膝下只有卫怀舟一个儿子,虽然这个儿子已是人中龙凤光耀门楣,可是多子多福的念头却一直挂在他的心里。
可惜的是,李氏这些年再无所出了。
夜深人静,这些年压在心底的事一件件浮了上来,从她年少时跟着一穷二白的卫川受过的磋磨,到后来在繁华京城里受过的冷眼,有太多火气与无法言说的秘密交织着啃噬她的心,眼角弥漫着的泪水无声无息地洇湿了被褥,这大概是心里流了太多的血,都纷纷化作了泪。
她在视线模糊中看向了那个送子观音,似乎想要强撑起来做点什么,但是她看了良久,终究还是没有动。
我大约是不会再有孩子了。
李氏长长地叹了口气,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
“张安,你说,生孩子究竟有什么用?”
坤宁宫的寝殿里,皇后坐在梳妆台旁,瞧着供在案上那两个如出一辙的玉如意,笑着问出了这句话。
那两柄玉如意,一个是卫怀舟送的,一个是太子送的。
玉色温润,形貌流畅,寓意极佳,东西是好东西,就是作为寿礼实在是敷衍了些,至少不该是这两个人该送的东西。
张公公弯腰站在一旁不敢说话,只咧着嘴赔笑。
冰冷的北风拍打着紧闭的窗户,仿佛从缝隙里溜了进来,吹得烛火上下跳跃。
皇后冷哼一声,低下头去抚摸染了丹蔻的指甲,“我生养他一场,却得不到他半点好脸色。”
“娘娘这是哪里的话,太子殿下对您可是孝顺之至……”
“孝顺?”皇后似是听见了什么可笑的话,她嘲讽一笑,“若真是孝顺,他就不会搅黄了怀舟与问瑜的婚事!”
这便是欲加之罪了,且不说卫怀舟已打定主意不会再娶他人,便是卓问瑜自己也不会愿意真的嫁给卫怀舟,更不会做平妻,可怜太子殿下连辩驳的机会都没有,就这么被自己的亲娘扣了一口大锅。
张公公委婉道:“娘娘莫要生气,这自古姻缘由天定,只是缘分未到而已……”
皇后不说话了。
她盯着卫怀舟送来的那柄玉如意,像个木雕一样一动不动看了许久,原本张扬的眉毛此刻垂了下来。
那本是精致又吉祥的物件,淡淡的自然青色落在玉里,柄上雕刻着好看的花纹,大约是葫芦杂宝一类的东西。皇后看着它,眼睛忽然有一种被灼烧的痛,大火弥漫,屋脊坍塌,万物消弭。
“张安,本宫是不是做错了?”
这话有种冲破时空的错位感,仿佛不应该说在当下,而应该醒悟于许多年前。
张公公好似并未意识到什么不对劲,依旧劝道:“娘娘这么会错呢?”
皇后摇摇头,“不,本宫也是会错的。”
她听说卫怀舟给李氏送了一本佛经,还花了许多心思求了一个平安符,今早入宫前还拉着闻舒亲自送到了自己的母亲房里……
十月二十日。
看来他从来没有忘记过。
烛火摇曳,荧荧光亮照在她的脸上,仿佛回到了十二年前刀光剑影的危急时刻。
她掐了把自己的手,一个念头突然浮现在了她的心头:不能再让卫怀舟与李氏越走越近了……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但是,国公夫人与絮微事件的走向并不是两个女人厮杀的故事,不写女人为了男人斗得你死我活哈,剩下的就不剧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