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演的是《还魂》。
台上正演到扮杜丽娘的旦死而复生,终于和扮柳梦梅的生相见。两人情意缱绻,搀扶着往梅花观走去……
一个是学识渊博,一个是如花美眷,一对才子佳人,成就天赐姻缘。
暖阁中一派寂静,众人坐在台下,都盯着台上缄口不言,连一贯爱在皇后面前卖弄戏文的那几个人都默默不语。不过这大概不是因为戏中爱恋太过感人以至于慨叹得无法出声,而是因为今日看戏的座次太过骇人。
帝后坐在最中央,太子在皇帝的左侧,再左侧是卓大人一家,往后就是其他重臣。
这倒是无甚不妥。
但皇后的右手边,也就是皇子公主们才有资格端坐的地方,却坐着一个卫怀舟。
虽说当今陛下后宫零落,子嗣单薄,但到底还是有几个公主皇子在的,即便今日因着各种缘由未曾现身,但怎么也轮不到卫怀舟坐在那里。
方才闻舒与卫怀舟走进暖阁,看清座次后也吓了一跳,然而张公公再三向他们保证这就是帝后的意思,于是他们只好在众人的静默注视中接受了这成为众矢之的的“福分”。
若你要问当事人有什么感觉……
闻舒坐在卫怀舟的身边,状似认真地看着台上生旦二人演绎情谊万千佳人成双,暗中却借着卫怀舟的遮挡悄悄放松了有些僵直酸疼的脊背。
她小心翼翼地呼出了一口长气,只觉这真是遭罪。
虽说太过于在意别人的眼光会活得太拘束不快乐,但是忽然被架在这么个万众瞩目的位置上,总归要注意下仪态。
台上戏中之人恩爱正浓,闻舒却再没心思去看了。
卫怀舟……
这个人究竟瞒着她什么?
身为国公府唯一的继承人,卫怀舟几乎从未因身份而高人一等,读书用功科场得胜,绝不沾染那些败家子的行径,看起来是个顺应父母的绝佳好儿子。
但他却不与国公夫妇有多么亲近。
反倒是帝后对他多有照拂,谁人不知卫国公家的儿子是圣上亲封的兵部侍郎,年纪轻轻就能跟着卓大人历练沙场,就连当初卫怀舟与闻舒的成亲,帝后也亲自去了国公府祝贺。这样的荣耀,全京城可有第二家?
闻舒脑海中倏地浮现了太子一闪而过的侧脸,她确信自己没有看错,就是和卫怀舟长得有些像。
虽然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不是没有可能相貌相似,但是,为什么偏偏是与帝后关系特殊的卫怀舟?
莫非,国公爷或是李氏与皇室有着什么血脉牵连?
……
“怀舟,你看这出戏怎么样?”
原来,这一出《还魂》已经演完了,皇后长久凝望着早已无人的戏台,向卫怀舟抛出了这个问题。
周遭静默非常,暖阁里虽然坐着不少人,众人此刻却都屏息凝神,一边拉长了耳朵听卫怀舟怎么回话,一边祈祷这问题千万别轮到自己身上。
卫怀舟温声回道:“皇后娘娘选的自然是好。”
皇后不放过他,笑着问:“哪里好?”
这个问题并不刁钻,但凡被问的人对《牡丹亭》有所了解,都能答个一二,只是新颖之意难得,押中皇后心中所想更难得。
“汤显祖以‘至情’为旨,写就《牡丹亭》,”卫怀舟望着空旷的戏台,方才生旦二人缠绵缱绻的唱词与相处仿佛再度现于台上,他念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他的声音既有为人夫者该有的稳重,又带着少年郎特有的活泼,一字一句,温柔与微沉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倒像是在对着谁诉说心意。
闻舒微微偏头,立刻便瞧见坐在太子旁边的卓问瑜正在偷看她与卫怀舟,嘴角还噙着笑意。
闻舒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她猜不透卓问瑜在笑什么,那笑看起来既不像嘲讽也不像示好,倒弄得她有些糊涂。
几番思索,不得答案,闻舒便丢下疑惑不管了,只听一旁的卫怀舟还在滔滔不绝——
“杜丽娘与柳梦梅二人,相知相爱,因爱而生,因爱而成。正如陛下与娘娘一般,情比金坚,不离不弃,互相扶持,实在是夺得了天下人的羡慕!”
卫怀舟这番马屁显然拍得极好,皇后听了喜笑颜开,刚刚还空无表情的脸晕开了真切的欢乐,眼里闪烁着十足的笑意,没再追究这戏究竟好在何处,只笑骂道:“你真是巧舌如簧!”
“诶!皇后此言差矣!”皇帝伸出手,微圆的身型在椅背上蹭过,一时矫捷万分,“怀舟乃是实话实说,未有半分粉饰,你与朕确实是神仙眷侣,世间再难得其二。”
帝后十几年朝夕相处,皇后该是早就听惯了这些话,然而此刻还是忍不住皱起了眉,“陛下!”
“朕何曾有说错?!”皇帝吹着胡子高声问。
卓问瑜立刻笑着接道:“陛下没有说错!”
“还是卓丫头机灵!”
皇帝顺口夸完这一句,摸着自己密布着胡茬的下巴思索半晌,众人也就等着他再说出下一句夸奖,谁知他下一句却不是朝着卓问瑜去的,而是冲着闻舒与卫怀舟来的。
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道:“话说起来,怀舟你娶妻已快一年了吧。”
皇帝的语气没有任何诘问之色,仿佛只是最平常不过的闲聊,然而闻舒却在刹那间绷紧了心里的那根弦。
她下意识看向卫怀舟,对方还算平静,也像是闲聊一般回道:“是,臣于今岁初春三月娶妻,到现在不过堪堪八个月。”
“那也快一年了。”
大家不知道为什么皇帝突然提起这件事情,但在座的大小官员都记得,当初帝后并不太赞成这门婚事,尽管闻家在鼎盛时期曾占据了朝堂的半壁江山,闻舒的爷爷既任过首辅也当过太傅,但人去楼空,闻家早就不是当初那个闻家了。
若非卫怀舟坚持,这婚事是万万不能成的。
至于后来帝后亲自上门恭贺闻舒与卫怀舟成亲,大约也只是出于对卫怀舟的偏爱。
如今旧事重提,怕是对当初一时的妥协忍让想出了后招。
不少人将同情的目光投向了坐在卫怀舟身边的那个清丽柔美的身影,凤信紫长衫的领子被折了下来,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颈。
怕是要遭罪了……
“陛下说得是,若非陛下提醒,臣还觉得求娶夫人不过昨日,”卫怀舟摇头笑笑,那笑里酿着蜜一般的甜,“大概是自臣娶妻后的日子过得太过舒心,只觉如月如梭,眨眼间就过去了。”
闻舒听他一口一个夫人叫着,叫得万般甜腻,千般柔情,却没有半分实感,更没办法把“卫夫人”这个身份与自己联系起来。皇帝与卫怀舟你来我往,一问一答,看似说着与她相关的话题,却叫她没法参与其中,只能做个局外人。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与烦闷席卷了闻舒的心,然而她只能强装镇定,忍着满心的不适勾出一点微笑。
“呵,如此看来,你们夫妻恩爱非常啊?”
卫怀舟道:“陛下亲赐的婚事,自然是天作之合。”
“既是恩爱非常,那怎么未见你们诞下孩儿?”皇帝斜着眼觑他,“一般人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就儿子女儿跟在后头跑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又是与李氏一般打着关心的名号来中伤他们的吗?
闻舒一愣,尚未想出这暗中剑指自己的话该怎么回答,卫怀舟就隔着袖子捉住了她的手腕,这虚虚一握带着安抚的力量,有温热的体温从另一个人身上传了过来。不知怎么的,闻舒突然想起了今早卫怀舟牵着自己的手去李氏房中的情景,那只手仿佛蕴着力量,能够帮她抵挡万千风雨。
片刻的温存转瞬即逝,在卫怀舟撤回手的那一刻,闻舒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一般,绷直的肩背再也支撑不住,缓缓靠在了椅背上。
她听见卫怀舟笑着道:“臣尚且年幼,怕是当不好一个父亲。”
皇帝大概没料到他会这么回答,小而明亮的眼睛有一瞬的沉寂,似有什么尘封已久的记忆蒙上了心头,但那也不过一瞬间的光景,下一刻他就恢复了常态。
“你啊!还是太过任性!哪里有人天生就会做父母,不过都是后天磨练而成。若你现下有了儿子,你一定就不会这么说了。”
卫怀舟认下了这个指控,“陛下说的是。”
任性?
卫怀舟忍不住腹诽:皇帝还真是一语双关,表面上说我不愿意早日生个孩子养着玩,内里却又掏出当年我执意要娶闻舒的事情敲打我,看来今天他是不打算放过我与闻舒了……
古往今来,违拗帝王心意的向来没有好下场,轻则仕途尽毁,重则诛灭九族。
要屈服吗?
那闻舒怎么办?他费尽心思才得来的一年梦幻般的光景还没过完,现在要亲手将它葬送吗?
卫怀舟微微闭了闭眼,用拇指的指甲狠狠掐着自己的食指关节,疼痛由指尖游走至心脏,反而让他更清醒了——其实根本就不用抉择,他的心早已告诉了他答案。
“你是朕看着长大的孩子,就和朕的亲儿子一般……”
“朕记得,小时候你与卓丫头的关系最好,你们一个是才子,一个是佳人,合该是一对。当初朕还说,等你们长大了,就给你们赐婚,怀舟,你还记得吗?”皇帝一边回忆一边说:“也许你们已经不记得了,但是朕……”
卫怀舟未等他说完便霍然起身,两三步离了位子,立在皇帝面前拱手肃声道:“陛下,臣这辈子只想和闻舒在一起,除此之外,别无所求。臣当日在陛下面前就已言明,此生只会有这一个夫人。臣仰慕她已久,现在能与她修成正果,是臣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他稍作停顿,又道:“还请陛下,不要让臣做背信弃义之人。”
卫怀舟虽然低着头,但宽阔的脊背却依旧有力,无声诉说着他的抵抗。
“背信弃义……”皇帝将这几个字在嘴里反复念了数遍,原本因微胖而显得和蔼可亲的脸此刻变得铁青,两颊的肉挂在嘴边,耷拉出一个极阴沉的面容。
他盯着卫怀舟,半晌没有后话。
暖阁里与此事无关的人都仿佛凝滞了一般,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大祸临头。
空气中氤氲浮动的茶香都缓慢了下来,席间一时落针可闻。
皇帝无言许久,终于问道:“那卫夫人觉得如何……”
“啊!我不要嫁给卫大人!”一道惊慌的尖叫声突然从旁边蹿入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卓问瑜刚才好似呆住了,现在才如梦初醒般哭丧着道:“我,我喜欢的是太子哥哥!我要嫁的也是太子哥哥!”
末了,她仿佛觉得自己的话不够有说服力,又抽噎着加上了一句,“哪怕是嫁给太子哥哥做妾我也愿意!”
作者有话要说:卓问瑜:嗑到了!
根据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的《红楼梦》注释中得出:《还魂》一出写杜丽娘死而复生和柳梦梅结为夫妇。(我也去翻了《牡丹亭》的原文)《红楼梦》中用此是戏谶,这里就没这么讲究了,作者可能也没有这个水平……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汤显祖《牡丹亭题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