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怀舟摩挲了两下指腹,显然知道闻舒是在胡说八道,便又凑近了些,低声笑道:“你什么时候记性这么差了?”
闻舒:“……”
看着对方略微吃瘪的表情,卫怀舟来劲了,又问:“那你会忘记我吗?”
人这一生会遇见很多人,有些人与自己只有萍水之缘,一面过后就再难相见,更别提留下多么刻骨的印象。
但有的人不一样,他们会占据你生命长河中最难以忘却的点点滴滴,会救你于水火,会叫你无法从记忆中抹去。
卫怀舟显然不属于前者。
会忘记吗?
闻舒这样问自己。
她的目光在卫怀舟那张堪称完美的脸上停留片刻,似乎和记忆中的容貌有所重合,“我……”
“陛下,臣妾有一个请求,万望陛下应允。”
鼓声止,歌舞歇。
那些妙龄舞姬如潮水般退去,幽幽乐声渐低,殿前的空地没了祝寿的热闹氛围,只有皇后一个人立在那里。
满头的金丝翠凤微颤,翟衣的下摆坠地,皇后站在笔直,只微微颔首,声音微微激动又不失威仪。众人立刻噤声细听,周遭忽的沉默下来,将闻舒尚未成形的话堵回了喉咙中。
闻舒已经将目光从卫怀舟的脸上移开了,正盯着皇后看她将要说出什么话来,卫怀舟自觉失去了听到答案的最佳机会,只能不舍地收回目光,不情不愿地坐正了。
虽然皇后只是微微颔首,却引得皇帝慌了神,这个穿明黄色龙袍的微圆的中年男子突然变得灵活起来,片刻便闪到了皇后的面前。
他双手扶在皇后的手肘上,微微用力示意她抬头看向自己,然后张开那长了一圈胡茬的嘴说道:“皇后有什么想说的便说?你与朕之间,又何须用“请求”二字,只要是朕能替你办到的,你尽管开口。”
皇后似思忖片刻,然后才道:“臣妾想要将今日所收的寿礼,全交付给李首辅做赈灾之用。”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众人眼里的好奇全都翻作了惊讶。
皇帝也有些诧异,“这,这……赈灾之事……”
他的嘴唇有些发颤,好一会儿才道:“赈灾之事有国库支撑,若是让皇后让出自己的寿礼,朕真是有些过意不去。”
一国之母大寿,其实该排场连天,万民齐贺,现在却只在英华殿摆宴,众人一开始就该知道今日的宴会和南边的水患脱不了干系。
听说南边的局势一天比一天恶劣,流民四处逃窜,不少人上山做了贼寇,官府衙门照管不及,若是放着他们不管,只怕那些官老爷们“负隅顽抗”不了几日也要叛变了。
李首辅本人还在京城未出发,但其实已经派了下属先行。
国库的钱财虽然充裕,但那关系着全国民生,若是全用作了赈灾,下一年可就难熬了。
所以,皇帝对这件事该是求之不得。
不待皇帝再说什么,首辅李玄年倒是先站了起来,“臣先代万民谢过皇后娘娘隆恩。”
闻舒瞧着众人变幻莫测的神色,心中有些复杂。
皇后寿辰所收的寿礼该是不少,若真的全都交付赈灾之用,这一国之母做了表率,其他人少不得也得拿出点诚意来才行。
看席间那几位面如土色的大人,应该是在愁苦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家财还没捂热乎就要失了大半了。
不过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朝臣们不就是得在危难关头挺身而出吗?现在不需要迎着刀刃拼杀了,只需要花一点钱财,有谁敢不愿意?
“陛下,臣愿献三百两白银做赈灾之用。”一位坐在角落偏远处的大人站起来拱手道。他的年岁似乎有些大了,方才站起来的时候有些颤巍巍的,声音也显得沙哑,花白稀疏的头发收进官帽中,两颊上爬了许多皱纹,为他早已不年轻的容颜又添了一笔老态。
“哎呀,胡卿快坐下!”皇帝忙得很,先是放下了端着皇后手肘的手,后又快步走向那位胡大人的案前,“您年事已高,快些坐下。”
这位大人应该在朝多年,但是又不得重用,估计是守在某个清水衙门熬了一生,却一生也没盼来个建功立业的机会,最后只凭年纪得了众望,不然不会被安排在离帝后如此远的地方。
不少大人的眼睛都随着皇帝的身影移动,那目光无声诉说着:既然年事已高清贫一生那就快拒绝他啊!
然而皇帝既没明言接受,也没拒绝,他道:“有了胡卿的支持,此次赈灾必定顺利,南边的流民一定能重建家园,安居乐业!”
那些大人们:……明白了。
他们估计也没想到,好不容易有了带着妻女入宫参加寿宴的机会,原还想着在皇后面前露个脸,却没想到这根本就是场“鸿门宴”。
其实也没有那么严重,无非就是破破财,于在座各位而言不过九牛一毛尔。
席间有片刻的沉默,皇帝也就默许了这沉默,只等着有人按捺不住先开口。
“臣愿献三百五十两!”
“臣愿献四百五十两!”
“臣愿献五百两!”
……
随着众官员捐赠的钱财数目水涨船高,皇帝站在中央,终于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闻舒……”
卫怀舟压低的声音再度传入闻舒的耳中,闻舒这次没再缄口不言,而是立刻回应道:“你要说什么?”
“这次的钱会从我的俸禄里面扣,你的嫁妆我不会沾染。”
闻舒挑眉看他,心里想的是:……这还特意知会一声,难道是要捐出去一大笔?
“是该分得清清楚楚,”闻舒觉得有些好笑,便故意凑近了道:“不过国公府开销巨大,你要是捐出去一大笔,让国公爷和夫人知道了,不得把你扫地出门?”
卫怀舟也低了头和她说悄悄话,“那是他们的事,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他们每日耗资巨大和我们要捐款赈灾之间并没什么联系。”
他的声音放得很轻柔,字句之间又带着点傲然不屑与俏皮亲昵,像是抓不住的蝴蝶。微热的气息缭乱于耳侧,闻舒的脸骤然有些发粉。
她将脸挪开些,“那要是真将你轰出去这么办?”
卫怀舟不着痕迹地坐正了些,眉间跳动着雀跃,仿佛很期待着被轰出家门一般,他含糊不清地道:“那就……去别处……倒是正合我意。”
这几个字他说得模糊,顷刻间便消失在了风中,但是闻舒也没有心思去追问他究竟说了什么了,因为方才有一位纪大人将捐白银的数目从五百两一下子抬到了一千两,现在这个数字正被剩下的大员们抬得愈发高了。
皇帝也笑得愈发开心了。
轮到卫怀舟的时候,这个数字已经变成了一千五百两,再经过了几个尚书阁臣,最后由卓大人收尾,捐出了三千两。
虽说对于他们这些忝居高位的人而言,几万两的白银如水般从手中流过都是常事,官场往来互相应酬所花掉的银子更是数不胜数,但那并非全是私家所有,花了多少也不心疼。
现在这却是实打实从自家口袋里往外掏钱,总归有些不情愿。
“众爱卿如此体恤百姓,爱民如子,真叫朕欣慰!有你们这些贤臣在朕左右,别说此次赈灾了,就是往后百年,无论什么困难都难不倒我大楚!”
皇帝举着酒杯,圆润的脸颊笑意满满,挤得眼睛都小了些,“众位爱卿与朕同饮一杯!”
他的爱卿们:……
“谢陛下。”
众人不约而同在心里叹了口气,又在脸上挤出一个有几分僵硬的笑容,先谢恩,后饮了酒。
寿也贺了,歌舞也看了,钱也捐了,帝后心中的要紧事怕是已经解决了大半。
太阳渐渐攀至头顶,光芒尤盛,却并不刺眼,光线穿过云层照在人们的身上,反而带着独有的暖意。
席上山珍海味诱人依旧,一部分人秉持着失了钱财便要吃回本的想法拼命胡吃海塞,另一部分人则兴味缺缺,觉得放进嘴里的珍贵玩意无甚滋味,味同嚼蜡。
帝后的目的已经达到,也就不管他们如何用膳了,丝竹管弦再度奏响,觥筹交错,造出了一幅和美热闹的假象。
吃过午宴,按皇后一贯的规矩,众人需移步至英华殿暖阁陪着她听戏。皇帝嘴上说着躲在暖阁里看戏没意思,却年年都请外头最负盛名的班子入宫来唱,若是演得好,名利双收少不了。
去岁那两出《游园》《惊梦》演得极好,帝后看了赞不绝口,第二天就给扮杜丽娘与柳梦梅的两人赏了重金。
也不知今日要演什么?
帝后二人丢下一句回殿更衣就走了,让宫人领着大臣及家眷们先行前往英华殿,已经有不少人离了筵席进到了暖阁中。
看着那鱼贯而入的人们,闻舒不知怎么回事,一时心中有些发慌,脚步微滞似有千斤重,像是在提醒着她不要向前。
卫怀舟走在她的身侧,伸手扶住了她的胳膊,“你怎么脸色有些苍白?”
那话中含着三分关切与焦急。
闻舒抬手碰碰自己的脸,除了有点凉以外没发觉什么不对,她往侧面迈了一小步,与卫怀舟站得近了些,摇头道:“我没事,可能是没睡好。”
其实只是猜测罢了,闻舒一向睡不安稳,昨夜迷迷糊糊做了好多梦,她都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几个时辰。
卫怀舟听了点点头,嘴里不知咕哝了一句什么,好像是“松针香难道没用?”云云,闻舒听得不真切,正欲追问,就见卫怀舟又笑了起来。
他一脸神秘地靠过来,问道:“你要吃糖吗?”
闻舒下意识回首看席上的菜肴中是否有糖果,卫怀舟却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拿出一个用油纸包裹好的小小的方块,把油纸拆开后才平放到闻舒手里。
那一小方块糖里裹着桂花,淡黄色的小花朵混在有些晶莹剔透的糖中,有一股若有似无的桂花香甜之味飘出。
闻舒的心为之一动。
“你喜欢这个?”她小声问道。
卫怀舟看着她点头,“喜欢。”
心中无名块垒顿消,闻舒笑着将那一小块糖放进嘴里,桂花的甜与香瞬间充盈于唇舌之间,细碎的浮光映在她的发梢,衬得她眉眼愈发柔和。
闻舒浅笑着回应,“我也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最早出自唐代柳宗元的《吊屈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