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怀舟愤然下了车,大步流星向着王楼迈去,背影决绝,毫不留情,后脑勺上的头发丝都透露着一股倔强羞愤的意味,看那架势是恨不得把闻舒一干人等都丢在后面。
他与闻舒对着心心念念的山洞梅花包子吃了一顿静默无比的饭,包子皮薄馅多,外皮晶莹剔透,内里灌汤,味道鲜美,但是对坐的二人却一声不吭只闷声吃饭。
闻舒不知该怎么开口才显得不那么尴尬,几番思量未得佳法,索性就破罐子破摔不说话了。
他二人吃完了饭,又一声不吭地从店里出来了。
马车向着大相国寺不疾不徐地驶去,常安握着鞭子负责驾马,秋筠弄影靠在外面,将宽阔的车厢留给了闻舒与卫怀舟。他们彼此间离得远远的,也不知是要把中间的位置留给谁,空气中弥漫着挥散不去的僵持与尴尬。
卫怀舟表面上像是个赌气的孩子,因为没能得到想要的东西而绷着脸不理人,甚至连视线都不愿意偏斜,只侧脸垂眸看向前方的虚空,但他内心却万分羞恼于自己的冲动,他似乎在无意间又一次惹得闻舒不快了。
俗世间人与人相交,你情我愿绝对算得上四字箴言,有太多的感情须得缘分来成就,强求注定是没有结果的。
也不知他与闻舒之间,究竟算什么。
车马奔驰,游人交织,两侧街坊喧嚣热闹,前方大相国寺中早已人头攒动,寻常用具与奇珍异宝间或有之,飞禽猫犬、鞍辔弓箭、珠翠头面分摆各处,人间烟火气息十足。
天朗气清,日光普照大地。
闻舒提着窄底襕织金裙子下了车,藤萝葫芦纹样映在斑斓日光中,闪出溢彩的光芒,等底下缀着东珠的尖头鞋在平整的方形砖石上稳稳站定后,她才回首去看卫怀舟的身影。
对方一派谦谦君子的模样,路上的那点不愉快仿佛早已被他抛诸脑后,他站在闻舒的旁边,轻松将所有景色尽收眼底。
“那就一起走吧。”见他如此,闻舒也就不端着了,主动递了台阶过去。
卫怀舟状似随意地点点头,跟着她穿过设了彩幕与露天义铺卖簟席、蒲扇、果脯等物的中庭,随着人流看看摆放的各色稀奇玩意,又向着两侧回廊中走去。
两廊中密密麻麻挤着许多人,官宦世家的夫人与未出阁的小姐兼而有之,个个穿红着绿、簪玉戴花,站在诸寺师太姑子们开设的露天铺子跟前挑选,那货架上摆放的均是女儿家的装饰物——销金或是绣花的领抹、珠玉钗环、冠子、络子等物。
这些年陛下勤政爱民,历经叛乱元气大伤的京城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华,上至贵族子弟、下至贫民乞儿,无不浸淫在这奢靡之风中薰然欲醉,是以这些小姐夫人们都对面前精巧而繁复的玩意投入了十足的喜爱,无论是闪着金光的臂钏璎珞与步摇,还是莹润可爱的玉环耳珰与天青色手镯,通通都将被她们收入囊中。
卫怀舟跟着闻舒在其间穿梭,他见对方的视线在摆开的金玉之器上逡巡,却没有一样东西让她有所留恋,反而越走越快了。
眼见着就已经到了回廊的尽头,他两大步跨上前抓住了闻舒的手腕,在人群中微微低头问道:“你不逛逛吗?没有什么想买的吗?如果是我在这里让你觉得烦闷,我可以走……”
他眉头微蹙,视线凝聚,一分不少地将闻舒映在自己的眸子里。
两人的身旁不断有人经过,稍远处是争相挑选首饰的年轻女孩们,有衣料上淡淡的熏香随风传来。
闻舒看着他的眼睛,视线相接,她仿佛看到了卫怀舟眼里闪动的无措。
原来他还是将马车上的事情放在心上,闻舒斟酌道:“虽然我们今日是冲着十五开市交易来的,但是我想去正殿拜拜佛祖。如果你不想去的话,可以在这里……”
“我陪你去!”
卫怀舟语气坚定,毫无拖泥带水之势。
闻舒本也没想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他们一同出行,本就只是趁着时机恰好一起出来逛逛,除此之外,无关其它。
为彻底打消卫怀舟的疑虑,她反手抓住对方的手,眉目温和,笑着道:“那就一起去拜拜佛祖吧。”
阳光透过寺院外墙密植的树林照过来,在闻舒姣好的容颜上留下一层暖黄面纱,流苏在乌黑的发丝间轻晃,就在这摇曳之间,将卫怀舟的心思全吸引了过去。
对方拉着他的手,让他生出一种长久的不真实来。
直到卫怀舟跨过大雄宝殿的门槛,跪在蒲团上接受佛祖慈爱的凝视时,他才终于明白了一点:闻舒真的没有把早上那点事情放在心上,她也是真的想要来接受佛法洗礼。
释迦牟尼的金像盘坐其上,眉目慈祥宁和,笑意柔和,佛光万千。
卫怀舟跪在闻舒的旁边,只见对方抬眸注视着佛祖,面上无悲无喜,眼里却隐隐露出三分凄然,沉默良久,闻舒终于闭上了眼睛。
闻舒还记得小时候的自己常在新年伊始与爹娘去寺庙烧香祈福,每次在来的路上她都踌躇满志想着一定要求财求运,要做天底下最富有最幸运的人,然而一跪在佛祖面前,在佛光满照的殿内抬首向上望,自己仿佛化作了尘世间的一颗尘埃,那个时候,她的心里只剩下了一个愿望——惟愿父母平安。
许是这些年心思不诚,在佛祖跟前再三改换愿望,所以那唯一的心愿也没能实现。
这一次,她双手合十,在心中默念出了一路上琢磨许久的愿望:
佛祖在上,信女闻舒在此祈愿,惟愿卫怀舟此生顺遂平安,万事无忧。
闻舒闭眸良久,在这无边的黑暗中她没由来地觉出了一点伤感,眼角酸涩,似乎要流出两滴泪来。
她的呼吸稍显急促,方才敬上的三炷香随风缓缓燃去,香灰折断在香坛里,也不知佛祖是否听见了她的祈愿。
闻舒深深拜下,起身时发现卫怀舟还跪在蒲团上潜心祈祷。
他所思所念为何呢?
宝殿庄严,神佛俯视人间,这里鲜有人迹,所有的寂静都留给了他们。
他们一站一跪,从窗棂透过来的光影将他们分隔开来,毫不留情地撕成了两个世界。
“你在发什么呆?”
卫怀舟清朗的声音在面前响起,闻舒猛地回神,双眼又有了光彩,“啊?没……没什么,我们走吧。”
“好。”
卫怀舟不疑有他,又随着闻舒出去了。
正殿外浓荫密布,他们并排而行,秋香绿的披风与苔绿色的道袍相映成画。
“你刚刚求了什么?”卫怀舟偏头问道。
闻舒不答反问,“你求了什么?”
他们之间总是如此,彼此都拢着厚厚的防备,仿佛只要先开了口,就是认输了。
卫怀舟一笑,突然揽过她的肩,凑到耳边悄声道:“我求的很简单,不像别人求财求运、求子升官,也不要什么俗世虚名,我只希望我们都平安喜乐,最好今后年年岁岁都能相伴。”
闻舒心口一滞,对方的脸与她近在咫尺,用实际行动昭示着自己的存在感。
她该说什么?
说我也是这样?还是该说,这个愿望其实也不那么简单……
闻舒思量片刻,只道:“那你求的不错。”
“……嗯?”
卫怀舟似乎没料到这个答案,他“邀功求赏”不成,反得了个奚落,搂着闻舒肩膀的手略微收紧,剑眉微沉,显出几分凶相。
“什么意思?你得解释清楚!”他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咬牙切齿,作势要来咬闻舒。
距离一再拉近,温热的气息交缠,眼见着前面来了三三两两几个结伴同行的小姐,闻舒揪住他一边的脸颊,“就是我们心有灵犀,所求相同的意思。”
卫怀舟被揪得呆了一刻。
却见闻舒拽过他的袖子,笑着把他拉走,“走啦卫大人!我们去前面看看!”
少女清亮的笑声传入他的耳朵,轻松地扫去许多哀愁。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有参考《东京梦华录》里的“大相国寺内万姓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