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们的领主大人是对您有着某种……对吗?骑士大人。”
坐在桌变晃腿的小男孩说,他没忘照顾病人的事情,只是再等替他擦洗的热水烧好。
英格玛知道他在暗示什么,暗示他获得了……
偏爱。
毕竟,领主大人处死了那么多人,从不例外,但是却允许他像是要紧的朋友养窝在她自己的卧室里静养。
这是多么非同寻常地对待啊。
“不……”
出乎意料的回答让一直在晃腿的小男孩都愣住了一下。
“不是……?”
“可领主大人从来没这样、她本可以,本可以……”
“她只是觉得很有趣。”
就像她第一次救下自己一样。
眼下,她也只是觉得一只有着灰色毛茸茸尾巴的家伙很有趣罢了。
冷静下来的骑士先生终于把自己的思绪理清楚了,他沉着地回答。
“你见过弄臣吗?”
小男孩摇摇头。
“如果一直在城堡里,你会见到的。”
英格玛的话里有了一丝自嘲的笑意。
他回忆起了在莉娅身边看宫廷表演时候的情景,那时候他还是个孩子,或者幼狼,被对他还有兴趣的莉娅抱在怀里,睁着还不灵敏的半瞎的眼睛看那些穿得五颜六色的家伙们在大厅上蹿下跳。
“弄臣是在宫廷中上演喜剧的演员,有的时候是说笑话,有的时候是杂耍,他们表演的时候一举一动都会让领主们的发笑,他们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取悦领主们的心情。”
我是不会说笑话也不会杂耍的那种。
英格玛闭上眼睛想到。
他存在的本身就足够可笑。
命运没给过他什么惊喜,总是一个惊吓又一个惊吓。
所以,这大概率又是一次领主大人对他一时兴起罢了,他已经用了前半生证实这一点——
莉娅是个喜新厌旧且记性不好的领主。
她或许对自己有一时的兴趣,但她很快就会腻的。
以前是这样的,现在也是。
这很好地解释了她为什么没有处决自己,反而要通过这么一个繁琐痛苦的仪式、用那么多巫术的力量把自己放在身边——莉娅想要一个漂亮又足够唬人的骑士玩具放在城堡的某个地方来满足一时的好奇心,或者某种审美趣味。
其实,英格玛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外貌很合她的口味,他光是为了逃避这个事实就付出了很多的努力,他听到有人提起的他的长相就会觉得不安,羞愧,甚至有一种生理性的焦躁,于是他选择了从不露面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从物理上解决了这个让他困扰不以的问题,但也同时让他变成了一个人见人怕的恶棍。
英格玛永远记得他的领主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曾经救下他性命的那句话。
“父亲,这只漂亮,我要这个。”
年轻时的英格玛不是没有幻想什么,可超过现实太多的幻想只会让人失望,而失望的滋味是最差的。
在册封仪式——也就是他骑士生涯最重要的那一天、所有骑士其实生涯最重要的那天,所有男孩梦想着自己成为的男人的那天,期待中的鲜花和奖励兑现的那天。
就在那么个本应充满光荣与梦想的时刻,英格玛却咽下了太多这种名为失望这种的东西。
痛苦印象深刻到他这辈子不想体验第二次。
而那痛苦正是他的领主,册封他的莉娅给他的。
“我册封你、让你享受整个东大陆最好的马匹、整个飓风领最富庶的采邑,难道是为了让你在我身边用你那张愚蠢的笑脸对着我的吗?”
“滚去西边,多杀两个人,最起码对得起我给你的赏赐。”
“用血来兑现你的誓言。”
他做到了。
英格玛想着,那些在他脑海中久久不去的恶灵们就是誓言的证明。
他又开始头晕了。
他需要的不是领主大人的偏爱,甚至是怜悯,他需要的是他的长剑。
铸剑师的赐福像是海浪一样在它的剑身上汹涌起伏,银白色的光芒像是一晃降世的月亮。
可以用来结束一切痛苦的东西。
“弥尔……”
英格玛最终还是开口求他帮自己一个忙。
“给我找一个结实的棍子。”
“大人,您?”
“我要去找我的剑。”
“您真的可以走动吗?”
弥尔走到英格玛身边,关切地看着他。
“弥尔可以帮您的……领主大人命令我帮您的!”
英格玛用攥着被子,虽然眼角笑意被头盔盖着,但是话音里的笑意却藏不住。
“弥尔……”
英格玛透过视野缝看到瘦弱的男孩,还有他小羊羔一样的卷发,然后用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我的剑比你还要高。”
弥尔的面颊一下子红了起来,脑袋晃了一下别扭地挣开了英格玛的手。
“可!”
“不要小瞧我!我还能帮领主大人运送尸体呢!”
“你要把我那柄被赐福的好剑当尸体一样在城堡的石头地上拖来拖去吗,孩子。”
英格玛话里的笑意更甚。
“帮我找一根可以用来撑着的棍子吧,结实一点,我自己去找就好。”
“可您知道它在哪儿嘛?”
“地牢,它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英格玛那种拟人的语法和怜惜老友一般的语气让弥尔眼睛都睁大了。
“光明的地方不会接纳它。”
“在阳光之下,它会滋滋作响,像是痛苦的□□……那太吵了,所以它肯定还在地下。”
英格玛想着。
就和自己一样。
“好吧,大人,那我跟您一起去。”
英格玛又摇了摇头。
“如果领主大人发现我们两个都不见了,谁替我们解释呢?”
“那领主大人对我生气了怎么办,骑士大人,您不能把我留在这里啊……”
“在她到之前,你在地上打几个滚,如果她生气了,你就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就好。”
“你这样的孩子怎么能打过我呢?对吗,弥尔。”
弥尔紧张地咬着自己的手。
“可您要那东西干嘛呢,骑士大人。”
男孩的话音里的有这一丝可以被轻易察觉的害怕。
是啊,一个骑士拿回他的剑能干嘛呢?
杀人,震慑,叛乱,自卫,什么都有可能,但总不会是因为剑的可以驱散脑海中的灵魂低语……
“您会被误会的,大人。”
弥尔关切地说道。
英格玛知道弥尔说的对,他因为头痛忘记了这么显而易见的事实。
“那我就还把它放在原处吧。”
英格玛答应似的告诉弥尔。
“但最起码让我在它身边待一会儿……”
他梦呓一般喃喃自语。
“一会儿就好……”
邪祟的低语再次充斥了英格玛的脑海。
“我们的约定!!我投降,但是你要放过村子里的孩子们!!”
“英格玛,你如果背弃誓言,我就会在地狱里等着和你算账的!”
“你可以不过这样的生活,离开飓风领,在任意一个森林里你都能活下来,以你的武力,如果你想不做骑士,没有人可以逼着你那么干,英格玛,现在结束还来得及……”
“去吧……嗬,弥尔,快去,好孩子。”
城堡地牢内,一个打囚具用的窑炉被铁匠征用了,他用火钳将几块好炭扔进炉膛等着它们变红加温。
“赐福的力量在重铸之后还能生效吗?”
霍布斯阴险的声音在暴风贯穿城堡的怒号中现身。
“霍布斯大人,赐福正是通过锤炼进入到剑身内的,再次锻造过后,会有部分赐福伴随着杂志被锤击出去,但总量不会很大,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霍布斯。”
路德骑士讥讽的声音响起,他抱着手站在铁砧前,凝视着铁砧上那把有着坚韧的剑纹,那是隽永的赐福留下的痕迹。
“就算有一把趁手的剑,也不意味着你可以成为骑士。”
路德骑士话中充满不屑。
“但如果我没有,你在城堡中就会损失一个趁手的内应。”
霍布斯眼角轻挑,轻巧地应答,其实内心满是对权力的贪婪,他想成为栖鹰堡的主人,毕竟,他事实上已经接手了大部分莉娅该做的事情。
如果她把怎么当领主当做一种麻烦,那就把麻烦都给他吧,这简直是老天的馈赠。
至于什么该死的骑士规矩都去见鬼吧。
当一切办妥当,当他成为城堡主人的候选人,霍布斯会亲手毒死老路德,他早就看这个空有其名的飓风领第一骑士不顺眼了。
老路德无勇无谋,能够答应参加叛乱估计是他这辈子那豆大的脑袋最后一次转动了。
而作为最后一次明智选择的奖励,霍布斯会亲手给他一个温馨的死法——被毒死。
“你如果需要剑,为什么不再用一块儿材料做。”
“你以为这是谁的剑?”
“我看出来了。”
路德回答。
“英格玛会杀了你的。”
路德摸了摸鼻子,他上了年纪的鼻头烂糟糟的,长期喝酒对此不无影响。
“如果你重熔了我的剑,还扬言要把我的侍从往死里打,我也会这么做的。”
“那家伙跑得太快了。”
霍布斯补充。
“和他那个蠢货骑士老爷一点也不像。”
“我没在开玩笑,英格玛,任何一个骑士都会恨死你的,恨不得亲自掐死你。”
“而你是这这么脆弱的术士。”
“恨我的骑士很多,路德大人,你也知道。”
霍布斯知道路德话里刺探、威胁他的那部分内容,他一招一招全部接下了。
谈话是不输于剑术的精巧艺术。
霍布斯确信他不会给路德任何懦弱的假象,好让他有任何占有他胜利品的机会。
“但不是每一个都像是英格玛一样剑术惊人。”
路德挑了挑眉。
“如果他不是一个愚忠的蠢货,光是掐就可以掐死你这样的家伙。”
“是啊是啊,可每个人都有他的弱点。”
霍布斯轻飘飘地回答。
“那个怪物估计现在已经凉透了。”
“像他那样的庞然大物就算变凉也会比别人更慢一些吧。”
两个人都因为霍布斯这个邪恶又轻佻的哈哈大笑起来,他们对英格玛已经被他那个屠夫婊子领主杀了的事情深信不疑。
风声仍然不绝于耳。
巨云拉尼兹顽劣的幼子们还在肆虐。
栖鹰堡的石墙堪堪抵挡住它们的攻势,无力再阻止其他东西的传播——
比如流言。
一个小侍从轻手轻脚地跑下楼梯,他把手中的只有一指粗细的铜质卷筒交给霍布斯,后者从里面娴熟地敲出纸卷展开来看。
“该死,他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