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的直觉比人类更准,今晚乌谛说什么也不回房间,绕几圈在门口的柱子上,等远远的天空黑幕下,两个小小的人影从地平线上露了头,用尾巴去拨门上的铃铛。
李敬尧小小的一个身体,半拖半拽着比他高两个头的林徊,硬生生等拖到了门口才松了一口气,浑身卸了力气直挺挺躺在地上喘气,睁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死死盯着天上一块一块的黑云。
林徊带着他杀出了基地,身后跟着半个城的守卫军,愣是拿他没办法。
刚出了城甩开了基地的追捕,林徊彻底昏迷不省人事。李敬尧不知道能带着队长去那里,想来想去,能投靠的竟然只有崇三湾。
这里既安全,又近。
黎述打开门,看到两个浑身是血的人瘫在门口。
李敬尧满嘴是血,说不出来一句完整的话,连牙齿都崩掉几颗,从怀里颤颤巍巍掏出来七颗染着鲜红的晶核,放在黎述的脚边。
还把林徊往黎述的方向推了推。
林徊比他还惨,黑色的外套看上去没什么变化,伸手去摸,就是一手的血。原本快好的伤口又裂开,还新增了几处枪伤。
脸上血迹已经干了,用手一蹭,不仅没擦掉,还被烫了一下。这才用手去探他的额头,温度高的吓人。手还死死握着绛禾,难怪黎述的右手手心温度到现在也没降下去。
黎述把林徊抱进房间,一转头,院门口已经空了。
“乌谛,关门吧。”
回到屋子。
林徊全身发烫,流出来的血却是冷的,身体呈现一种诡异的状态,黎述如果不是确认过,几乎都要以为他已经被感染了。
他陷在柔软的床上,身上的血便迅速将床单染红。黎述的胳膊从枕头和他的后颈穿过去,环着他的脑袋,令他微微后仰,上半身的重量都落在了黎述的臂弯里。
手指撑开林徊的闭合牙齿,露出两颗微微凸出的虎牙。
黎述单手将试管封口掰开,玻璃叮的一声弹在地上,从管口轻轻荡出来带有药味的液体。
喂药这种事情一回生两回熟,黎述已经不用盯着他的口腔内部,防止他昏迷着把自己呛死。
她看的是林徊的下唇。
林徊的嘴唇很软,初来乍到的时候,没有一点血色,干裂得很严重。后来身体养好了,重新变得水润,黎述有时候特意去看他的气色,借此来判断他的身体有没有在转好。
这双嘴唇最能直观的显现出来,身体差了就变淡,养的好了就红润,说不了一点谎话,很针对林徊这种一出问题就指望藏着掖着自己熬过去的人。
现在他的下唇却有半圈牙印,咬的很深,应是下了狠劲。
黎述皱眉,刚好一管药剂灌好了,又检查了一下林徊的口腔。果然舌头上也有不少伤口,边缘处血肉模糊,好在没咬断。
这厮是自己咬的。
大概是为了强制自己恢复清醒,但往往没有用,反而还徒增自己的痛苦。
沉睡中的林徊也许察觉到有人在摆弄他,睡得很不安稳,黎述的手指还按在他的嘴里,林徊张嘴就是一口,誓有将她骨头咬断的意思在里面。
“松口松口。”黎述怕给他下巴捏碎了,空试管抵住林徊的上颚,将手指抽出来。
也许是只剩下听觉所以格外灵敏,林徊在黎述出声以后沉沉睡去,连黎述把他的外套撕下来扔掉也没醒过半分。
黎述好心帮他把伤口包扎好,心不在焉的计算了一下人力费用和这段时间用在他身上的药物费用。
算起来起码值五十个五阶星核了……还赔了一把绛禾。
再没有比这更冤大头的好心人了。
夜里起了风,打着旋儿。
门口的铃铛叮叮当当的响,一响就响了两个小时,林徊的房间没关好,串了好大一阵风,门窗啪嗒啪嗒地摔打。
他呛了风,咳了一声,一双眼睛忽然睁开。
眼前是一片黑暗,看不见任何光线,闻不见气味,除了耳边被风摔打的窗户和沙沙作响的树叶,就是熟悉且令人安心的脚步声。
黎述先熟练地探他额头的温度,没有刚开始那么烫了,不过没有彻底退烧。
她的手握住林徊缠满了绷带的手,精神力像一条小溪流,冰凉凉的,去舒缓他紧绷的状态。林徊的脑海里听见了这种溪流的声音,很好听。
黎述简单的告知了林徊他的身体状况便准备离开,远程协助林徊作战,其实也消耗了不少,念着回去补一觉。
林徊的五感只剩下了听力,当时事态紧急距离又远,她没办法像上次一样控制精准,只能赌你的五感还能剩下一感。
这次切的比较果断,大概得十几天才能重新看见。
结果只剩下了听觉,林徊还靠着听觉和黎述的精神力一路杀出来了。
“谢谢。”林徊说话也很费力,茫然睁着眼睛,“我又欠你一次了。”
黎述嗯了一声:“债多不压身。”
又听见林徊问:“小尧……就是那个孩子,他在哪儿。”
“……”
林徊感到不对劲,突然强撑着坐了起来。
黎述抬手借了他一把力气:“你去哪儿。”
“救人。”林徊睁着那双瞎掉的眼睛伸手摸索,“他这次有去无回。”
黎述挑了挑眉:“你回去……和他一起在基地里并排竖两个碑吗。”
林徊似乎被问住了,沉默一瞬,低声说:“我只是看上去严重。”
又倔又闷。
他眼看着就又要咳嗽,在黎述面前硬生生忍了下来,憋的嗓子眼疼。
“躺下休息。”黎述轻轻一推,就能把林徊压在床上动弹不得:“七颗晶核,他把你交给我了,我说了算。”
他敛下神情一言不发,安静倒在床上,也不反驳,又不像是要放弃。
无声反抗。
黎述掰着指头:“五十个五阶晶核,我让你走。”
林徊以前在基地或许是个锦衣玉食的小少爷,被扔出来以后,躺在大雨里全身就剩一套衣服还没被人扒走。
他道:“我以后会还给你的。”
黎述真的想回去睡觉:“那就以后再说,你现在说的话不算。”
林徊没回话,看上去是生着闷气。
这个节骨眼上说什么都是徒劳,黎述摆明了不会当他出去,他就冷静下来,避免两人发生冲突。
黎述关门顺便拴上了门锁,按着太阳穴自言自语:“别让他逃了。”
也不知道在对谁说。
头刚沾上枕头,林徊的房间就发出了小心翼翼撬锁的声音。
他不爱说话,也不会反驳,但想要做的事情会直接去做。
他看不见,只能一点点去摸索,再用恢复了一些的精神力去探路。
桌子椅子大门,都是没有生命的物件,比那些敌人一招一式还难对付,那些都有风声和寸进,他看不见却能听见。
他的痛觉也被屏蔽了,所以此刻只能感觉到自己操纵身体比平时困难很多,却没有多难受。
锁“咔嗒”一声开了。
天空在摆脱黑暗和逐渐明晰之间,形成了一种拉扯感,就像正介于二者之间的林徊。
他落入了一种难言的境地。
从不抬头的叶片一个个翻转过来,此时半死不活的林徊,它们这些东西显然更有生命力。
不通人情的非智慧生物在捕捉猎物时总会习惯性将猎物的所有反抗,都限制在自己的手里。
它们不分眼耳口鼻,不认手足四肢。
黎述怪就怪自己的听力太好了,自投罗网的幼兽在陷阱里发出难以忽视的挣扎,闷闷的喉音像一支小锤子,一下一下敲打她的神经。
她胡乱套了一条外衫走出去。
满院子的叶片全部翻转过来,从根部伸出密密麻麻的藤蔓。
这不是普通的植物,这是感染物。
林徊闷哼一声,手的手上的藤蔓又勒紧一些。
他就陷在这罗网里,绛禾掉在他脚边。他尝试过用刀去割断缠住他的植物,最终失败了。
失明状态下,他连切断哪一根都不知道,轻而易举被缴了械。
黎述撑着下巴在他面前蹲下——反正他现在又感觉不到疼,就捆在这儿不管他呢。
也不行。
林徊听见黎述的脚步声,呜呜两声。
这些藤蔓坏心眼地绕紧他的膝盖,勒紧他的脚踝,缠住手臂越过手腕,叫他一丝一毫也不能动弹。
他企图咬断,藤蔓就默认为嘴巴也是需要控制的一部分,一条墨绿色的感染物从他胳膊下钻出来,环住他的嘴巴,勒进口腔里,封住他的声音。
他睁着没有高光的眼睛,试图挣脱,藤蔓只越收越紧,与他的身体融为一体,活似在他身体上生根发芽,捕获着可怜猎物的生机而蓬勃生长。
黎述伸手拨开一片叶子,剩下的感染物明白了号令,从林徊身体上慢慢抽离。
林徊松了一口气,听到旁边的动静,伸手去摸黎述的衣服,抓住了立刻就不放手。
在黎述说话之前,林徊终于开了口。
“小尧有个绝命技能,是同归于尽。”
林徊说完这句话,便抬头“望”着黎述的方向。眼底都红了,却固执地拽着她的衣服,等待她的回应。
不听到回答不放手。
黎述站起来,把林徊拉起来送回屋子里,看上去不见半分心软。
可是。
英雄难过美人关。
林徊脏兮兮的站在那里,衣服上还有斩断藤蔓留下的绿色汁液,手腕被攥红了一圈,眼底的红色仿佛再过分一点就要落一滴眼泪下来。
偏偏表情又很冷静,形成极致的反差。
这么安静又好欺负的性格,他在基地里那些年到底是怎么过的。
黎述把自己的外衫脱下来扔到他身上:“你就在这儿待着,我帮你把人带回来,你自己不要乱跑。”
林徊没说出话,伸手去够黎述的位置,已经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