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家惊天动地的哭声惊动了门前觅食的麻雀。
几只麻雀机智地扑扑翅膀飞走,远离清晨的硝烟。
屋子里,周丽云望着泪水涟涟的夏康和神色怯怯的夏姿,不禁开始头疼。
她运了一口气,捏着太阳穴,瞪向夏姿,“你就非得闹成这样?一个鸡蛋而已。”
“哦,一个鸡蛋而已,妈你怎么不给夏彩呢?”夏姿没好气地说。
周丽云一愣,拿起旁边的鸡蛋,递给夏彩,“行行行,我给她我给她。”
夏姿立即拦回去,“得了得了,用不着找补,你自己吃吧,每个人吃每个人的份就够了。夏康吃完了就没得吃,这很正常。”
看着夏姿一副铁了心的模样,周丽云又开始头疼。
瞥了一眼旁边哇哇大哭、泪流不止的夏康,她只觉得头皮更痛。
周丽云捏着眉心,没好气看向夏姿,“不管怎么说,你对你弟弟也太严肃了,你惹的人,你负责把他哄好,待会儿还要去学校呢,哭成这样怎么去?”
夏姿倒也不急,慢悠悠吃完鸡蛋。
等她吃完,夏康也哭了好一会儿,力气都快哭没了。
她这才将夏康拉到房间里,两人对面对坐下。
夏康呜呜咽咽,不停打着哭膈。
夏姿也没哄,只突兀地感叹一句:“咱爸走了有好几年了吧?”
夏康一听,停下哭声,呆呆看向夏姿。
夏姿继续道:“咱爸走后,你就是咱们家唯一一个男子汉。”
夏康还是发愣,不知道夏姿想说什么。
夏姿话锋一转,换上语重心长的口吻:“夏康,你得知道,你是咱们家唯一一个男子汉,你不能总让妈妈和姐姐们宠你,永远躲在妈妈和姐姐们的保护和偏爱之下。”
“你得成长起来,你得成为大家的依靠,你得以后能够像父亲一样成为家里的顶梁柱,知道吗?”
“我对你是寄予极大的厚望的。”
夏姿轻轻拍了拍夏康的肩膀,对话戛然而止。
这些话语对于一个九岁的男孩来说或许有些深沉,夏康一双泛着泪光的眼睛闪了又闪,似乎没懂,又似乎听进去一些。
他呆呆站起来,仿佛在思考回味这段话。
“行吧,好好跟着你三姐一起去学校,快走吧,再不去就要迟到了。”夏姿说着和蔼地摸了摸夏康的脑袋。
这姿势极为亲昵,刚才的对话也极为正式,让夏康心里原先那股憋屈逐渐消散。
看来他二姐也不是不喜欢他。
夏康点点头,抹干还残留在脸上的泪,乖乖跟着夏彩一起上学去了。
他出门时已经是正常模样,完全看不出大哭过一回,惹得周丽云多瞧了两眼。
周丽云好奇地问夏姿,“你跟他说了什么?”
夏康这孩子是不常哭出声的,但要是哭起来,那就难哄了,也不知道夏姿用了什么方法,把人哄得好好的。
夏姿狡黠一笑,“不告诉你。”
说完便窜开好几米,“妈,我去卫生所了哈。”
她兜里还藏着给老沈留着的两枚鸡蛋呢!
夏姿沿着田埂一路往卫生所跑。
临近冬天,田埂上的土受了冻,踩在脚底硬邦邦。
两旁放水的沟渠空下来,杂草丛生。
不远处的大道上,几个女孩叽叽喳喳、有说有笑地迎面走来,夏姿一眼便瞧见处在中间的孙小霞。
孙小霞也看见了她,远远朝她招了招手,算是打招呼。
“夏姿,你去哪儿呀?”
“我去卫生所呢。”
夏姿大着嗓子回应一声,跨过水沟,脚步慢慢朝着大道走去。
刚走近,她一双眼睛不由自主地往孙小霞头上瞟。
孙小霞头上戴着一只发箍,五彩的款式,很是眼熟。
她在江建涛手上见过。
当时从总场供销社出来,碰见江建涛,江建涛拿着发箍对她献殷勤,她没要。
不知道孙小霞头上这只发箍是不是……
夏姿止住自己的胡乱猜测,盯着孙小霞的发顶,试探着问:“小霞,你这头上的发箍是新买的?”
不等孙小霞回应,旁边两个女孩子争着起哄。
一个女孩道:“夏姿,你也觉得这发箍漂亮是不是?这可是最近最流行的款式,咱们分场没得卖,只有总场才有卖,可是小霞最近也没去总场,你说她这发箍是怎么来的?”
另一个女孩笑嘻嘻地接话:“小霞没去总场,但是有人去了呀,昨天是知青去总场参加思想建设大会的日子,恐怕是有人在总场买了回来送给小霞的呢。”
……
被旁边两个姑娘一番直白的打趣,孙小霞微微红了脸,佯装生气地瞪了旁边两人一眼,“你们别乱说,这是我买的。”
脸上是愤怒的神情,眼睛里却冒出丝丝喜悦。
两个女孩子顿时掩着嘴笑起来。
“你买的?你去哪儿买的呀?你昨天一天都在连队里,你的魂儿飞过去总场买的?”
“是呀,你可别把我们当傻瓜,你昨天还托夏姿给你转送粮票是不是?正好夏姿也在,夏姿,你说有没有这件事?”
“对了夏姿,你昨天不是和那两个知青一起回来的么,你知不知道发箍这事?快给我们说说!”
两个女孩子打趣完孙小霞,又立即缠上夏姿,追着要夏姿吐露在总场的第一手消息。
夏姿盯着孙小霞头上熟悉的发箍,缓了半天,才摊摊手,“我不知道。”
从夏姿口中挖不出消息,两个满心八卦的女孩子面露失望,他们断定这种隐秘的事情,江建涛肯定不会随便告诉别人,于是重新把目光聚向孙小霞。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快说快说,你和江建涛发展到哪一步啦?”
“是呀,你们出去约会过吗?牵过手吗?亲过嘴吗?”
……
宽阔的大道周围方圆几米都无人影,几个女孩子说话也就格外大胆,不怕被人听了去。
孙小霞被这样起哄,羞得满脸通红,抬脚便往前走,似乎急着躲开周边烦人的追问。
可她嘴边分明带着笑意,过于甜蜜。
看着几个女孩子从身边嬉闹着走远,夏姿面色一顿,终究还是开了口。
她叫住孙小霞,“小霞,我有点话想跟你说。”
孙小霞脚步一顿,回过头来,“什么事?”
说话间已然走近。
夏姿看了一眼等在不远处的两个女孩子,不自觉压低声音,提醒:“小霞,其实江建涛这个人并不如你想象的那样,你要是真的对他有意,我希望你能多观察,先别付出太多,他这个人……”
孙小霞哼笑一声,抬手打断夏姿的话。
她极不满意夏姿在背后说江建涛的坏话,更不满意夏姿质疑江建涛的人品,她指着自己头上的发箍道:“实话跟你说了吧,我脑袋上的发箍的确是江建涛送给我的。”
“他说这是特意为了感谢我送给他粮票,这是一份谢礼。”
夏姿目光一沉,“他真这么说?”
“当然。”孙小霞似乎有了底气,腰杆挺直几分,义正词严:“夏姿,我知道陈一凡回城后,你心里不平,对所有知青都抱有偏见,但不是所有知青都和陈一凡一样。”
“你不能因为陈一凡人品不行,就质疑江建涛人品也不行,至少他知道感恩,知道回报。你想想你以前对陈一凡那么好,他有知恩图报过一回吗?”
“所以江建涛和陈一凡是不一样的!”
夏姿一噎。
得,提陈一凡那就没得聊了。
这黑历史怕是得永远跟着她。
她静静看了孙小霞一眼,垂下眸子,没作回应。
看来如今的孙小霞已然是听不进劝告的地步,她以后也不必提醒了,说不定她这番话还在孙小霞心里落了埋怨,觉得她挑拨是非。
孙小霞瞧见面前的夏姿低着脑袋不接话,以为她不信,立即将手中的黑色布袋打开来,露出布袋整整齐齐放着的十个鸡蛋。
“这你瞧见没,这些鸡蛋是张大妈为了感谢江建涛送给他的,他全给了我。”
“他说没什么好东西送给我,只能借花献佛,他一个鸡蛋都舍不得吃,全留给我。我只给了他一张粮票而已,他又是送发箍又是送鸡蛋,你还觉得他人品不行吗?”
“所以你看看,怎么想都是我赚大了,你就不必操心我付出太多。”
……
孙小霞之后的话,夏姿没怎么听见去,她满脑子只一个疑问:“张大妈也送了江建涛鸡蛋?”
“是呀,昨天不是你和江建涛一起把胡小伟从坑里拉出来的么?”孙小霞说。
夏姿一顿,“那张大妈有没有送给孔歧?”
“送给孔歧做什么?”孙小霞不解。
夏姿不吭声了。
和孙小霞分别后,她一路往卫生所去,脸沉得可怕。
路过知青宿舍时,正好碰上孔歧去食堂吃早餐。
夏姿忍了又忍,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叫住他,问道:“张大妈今天早上没来给你送鸡蛋吗?”
“没有。”简短两个字。
确认事实后,夏姿心里莫名一股怒气,她抬头瞟了孔歧一眼,孔歧倒是淡然得很,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这人还挺沉得住气。
夏姿堵住他的路,直白地问:“张大妈送江建涛鸡蛋的时候,你也在宿舍里吧?”
“嗯。”孔歧扯了扯衣袖,漫不经心地回应。
夏姿追问:“那你没什么想法吗?明明人是你救的。”
对面没有声音。
半晌,才听得一声轻笑,“习惯了。”
孔歧似乎并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他心里也没有任何怨言,这副态度让夏姿有些恼火。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恼火些什么,只觉得救人者没得到应得的感激,心里窝火。
这张大妈怎么回事,对她和江建涛千恩万谢的,唯独把孔歧晾在一边。
她已经告知过张大妈两回了,救人者是孔歧。张大妈不放在心上,她也不能拿着喇叭四处宣扬,更何况人家救人者都没有站出来喊冤呢。
夏姿默默望了孔歧一眼,眼里带着些同情。
这倒霉催的,怎么就这么不招人喜欢呢。
明明救了人,别人也不念他的好。
嗐,不招人待见的家伙。
夏姿扭头就走,走了几步,回头去望。
寒风中,孔歧紧着衣领,孤单又萧瑟的背影逐渐朝着食堂移动。
回想起他那句“习惯了”,夏姿心里莫名有些揪心。
她摸了摸口袋,口袋里还静静躺着两枚鸡蛋,鸡蛋尚有余温。
她不舍地掏出一个,追上去快速塞到孔歧手上。
“张大妈早上送来的,你也有份。”
夏姿生怕自己反悔,送出鸡蛋后,掉头就走。
自然也就没瞧见背后的人脸上难得一见的温润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