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姿走进卫生所时,瞧见老沈正蹲在柜子前清点药水。
“我看卫生所灯亮着,猜到肯定是你还在里面,过来一看,果然是你,吃饭了没?”夏姿笑着过去打招呼。
“吃过了,吃了才来的,想到你把药拿回来我还没清点,赶过来清点一下。”老沈抬头看了她一眼,很快又垂下脑袋去数瓶子。
老沈其实不老,不到四十的年纪,只是五官长得成熟了些,看起来比同龄人大一轮。
加上老沈总是独居,身上带着一股老年人特有的从容与沉稳,豁达与知天命,大家习惯性叫他老沈。
老沈曾经结过婚,妻子在难产时候死了,大的小的都没保住。
自此之后老沈就死了心不肯再娶,独身十多年。
他破了皮的笔记本里夹着一张妻子年轻时候的照片,时不时会拿出来看看。
周围人知道他这个情况,曾经与他关系好的几个朋友也都上门来劝他,让他朝前看。
人死不能复生,日子还要继续,娶个老伴回来,有人送关怀、知冷暖,余生才能相扶着好好走下去,这样独身一人不是个事儿。
老沈一一拒绝了他们的劝告,并扬言谁再提这事和谁绝交。
依着老沈的条件,想重新找个媳妇并不难。
老沈五官长得端正,个子也不低,工作稳定,薪水足够养家,即便结过婚,找个同样门当户对、条件相当的姑娘也十分容易。
可惜老沈自己把自己后路堵死了。
他宁愿抱着亡妻的照片在回忆中度过一生,也不愿重新去结交姑娘,重新组建家庭。
一晃眼十多年过去,老沈不再年轻,周围替他张罗婚事的人也逐渐变少。
他乐得清闲,一门心思放在卫生所,逐渐开始钻研起医术来。
他原先只是个半吊子,半路出家,算不得专家,后来潜心看了几本书,加上经验丰富,逐渐有了专业人士的气度,遇上人生病,也能判断出个大概来。
他自己研究了不少偏方,有些有用,有些没用。
不过后来有人用他的方法差点丢了命,他就再也不敢随便给人偏方,遇上琢磨不定的,直接让人送去场区医院。
农场里大多是下地干活的人,基本没什么大病,发生最多的就是平时干活时不小心被镰刀之类的利器割伤。
伤口不深的话,涂点红药水就够了,杀毒灭菌,作用杠杠滴。
皮肤要是感染了,化了脓,再涂点紫药水。
如果伤口再大一点,再深一点,那就撒点消炎粉,很管用。
干农活或者平时不小心碰到的一些外伤,红药水和紫药水足够解决问题。
老沈眼下清点的药物就是红药水。
“怎么样,数量没错吧?”
夏姿说完蹲在老沈旁边,指着一瓶药水道:“这个我打开了,回来路上遇见胡小伟掉坑里,见他手上有口子,给他上过药。”
老沈点点头,“嗯,我心里有数。”
他清点完,站起身舒了一口气,“数量是对的,没错。”
接着便把一箱红药水重新放回到柜子里。
夏姿看着他的背影,踌躇片刻,出声问道:“老沈,刚才有人来卫生所拿药吗?”
老沈一愣,回过头望向夏姿,有些莫名其妙,“没有啊,怎么了?有谁受伤吗?”
夏姿心虚地撇过眼,咳了咳,“上次不是有知青在干活时受了伤,卫生所正好缺药,人家伤口化了脓,误了工,惹得队长发了脾气,批评咱们卫生所备药不积极么。”
“那些知青都是队长的宝贝疙瘩,我想着干脆给他们每个宿舍分一瓶,这样以后再有人出现类似情况,也赖不到咱们头上是不是?”
老沈略略沉思。
“其实我也有这个想法,给他们每个宿舍发一瓶,有情况就自己涂涂药,不用每次都往卫生所里跑,省了不少事。”
“是吧,我也赞成这么干。”夏姿说着便要去药箱里掏药。
老沈一下捉住她的手,疑惑地问:“你干什么?你现在就要去派发?”
“这天都这么晚了,明天再发吧,也不差这一时半刻的。”
夏姿狡黠一笑,“没事,这时候知青们估计都待在宿舍里,我发的时候正好给他们普及普及安全知识,唠唠嗑,多好。”
从药箱里拿了好几瓶药水之后,夏姿站起身对着老沈做了个拜拜的手势,嘿嘿一笑,一溜烟跑个没影,很快消失在夜幕中。
知青宿舍里,半垂着眸子的孔歧突然双眸一颤。
轻轻叩击床沿的中指陡然间停下来。
他敏锐的耳朵听到外面由远及近的轻盈脚步,嘴角不自觉轻轻上扬。
夏姿站在门外,有些忐忑。
她几乎是直奔着孔歧的宿舍而来,之前脚步飞快,这会儿真走近了,倒是有点迈不开步子。
她在门外静静听了一会儿,没听到屋子里交谈的动静。
这会儿本该是知青们在宿舍里高谈阔论的时刻,怎么安静成这样?
若不是里面亮着灯,她差点以为里面没人。
“有人在里面吗?”夏姿轻轻敲了敲门。
随后便听到里面传来轻轻一声咳。
确定里面有人后,夏姿大方推开门,“我进来了哈。”
她大摇大摆走进去,将药水放在宿舍里唯一一张小桌子上,挺直胸膛,义正词严地说:“为了你们知青考虑,卫生所决定给你们每一间宿舍发一瓶红药水。”
“以后在生活中或者劳作中受了外伤,拿红药水擦一擦,不必每次都往卫生所跑,也节省了不少时间。”
夏姿说完,偷偷瞄了孔歧一眼。
孔歧躺在床上没吭声,一双胳膊随意搭在两边,左边胳膊上的确有一道划痕,泛着血印,一看就没经过任何处理。
夏姿的声音不禁提高几分,“红药水可以消炎,伤口发炎不是小事,万一感染了,导致高烧,引起其他并发症就糟糕了,任何人受了伤都不要存侥幸心理,要认真对待。”
觑了孔歧一眼,孔歧似乎不为所动。
夏姿清了清嗓子,继续道:“身上有伤的时候不要吃辛辣刺激性的食物,最好多吃点蔬菜水果,这样有利于伤口恢复。”
“如果伤口有化脓的趋势,不要懈怠,要立即去卫生所上紫药水,找老沈看看问题大不大。”
床边突然传来一声轻笑。
正激情高昂地科普着的夏姿顿时一愣,转过头去盯着床上的某人,没好气质问:“你笑什么?”
孔歧翻了个身,正对着她,十分捧场:“我觉得你说得非常有道理。”
夏姿:“……”
她还以为孔歧要找茬,心里正想着怎么回怼呢,没想到孔歧来了这么一句恭维的话。
夏姿从他话里听出一股揶揄的味道,但她没证据。
孔歧的表情太过认真,实在无法指控他是故意的。
夏姿还想继续科普下去,被孔歧这么一打断,接不上先前的思绪,脑子里断了线,一时想不出再说点什么。
她咳了咳,以一种公事公办的态度对床上的人说:“今天的科普就到这里,我还要给其他知青宿舍送药,你舍友回来之后,麻烦你把这些话传达给他们。”
夏姿说完,脸色正经得像个播音员,看也不看孔歧一眼,昂首挺胸地走了。
等人走后,孔歧并没有起身。
他躺在床上,似乎还回味着夏姿刚才那番说辞以及正经的表情。
安静的宿舍中,兀地响起几声轻笑。
孔歧压住嗓子里的痒意,起身将桌子上的红药水握在手里,静静盯着。
很快,那笑意便从喉咙间窜回到眼睛里。
夏姿毫不知情。
她正为自己刚才现编的一段说辞感到满意。
她可是一句都没有提过孔歧胳膊上的伤,她借了卫生所为由头,完完全全奔着科普去的,多么正经的理由啊!
药都送到他手上了,再不擦那就是他的问题了。
夏姿心安理得将其他红药水送完,高高兴兴往家里走。
一路上哼着小曲,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夜渐渐来临,天空泛出星星的光亮,西北风吹在脸上,有股凛冽的寒气。
夏姿拢了拢衣袖,加快步伐朝着家的方向前进。
路过张大妈家时,她瞧见胡小伟正蹲在门口玩泥巴,忍不住过去打了声招呼。
“你小心点,手上的伤口还没好呢,不要乱玩泥巴,免得感染了。”夏姿戳着胡小伟手中的泥巴,提醒他。
胡小伟没听,依旧我行我素。
他对夏姿起初的印象不怎么好,夏姿是夏康和夏彩的姐姐,他和夏彩是同学,听夏彩提起过夏姿几次。
在夏彩口中,这个二姐是比不过大姐的。
大姐哪哪都好,处处为家里着想,二姐就有些过于任性了,只知道和知青打交道。
胡小伟不喜欢夏彩口中的夏姿,可夏姿实实在在救过他,他对夏姿又改观了些。
不过对方要是来干涉他玩耍的自由,那就有些讨厌了。
胡小伟没理会夏姿的劝告,转过身去背对着她。
不远处的张大妈瞧见了,火速赶过来,拧着胡小伟的耳朵大声呵斥:“你夏姿姐让你不要玩泥巴你不听是吧?赶紧扔了!”
迫于耳朵上的压力,胡小伟乖乖扔了手中的泥巴。
张大妈这才松了手,将胡小伟轻轻往前一推,“你这孩子,是不是还没跟你夏姿姐说谢谢?你夏姿姐把你从坑里捞出来,你不该道谢一下?”
胡小伟原本是乐意的,被张大妈言语一激,道谢里也带了些不情不愿的意味。
“谢谢夏姿姐。”他头也不抬地说。
夏姿颇有些不自在,她受之有愧。
真正救人的也不是她。
她俯下身子凑近胡小伟,真诚道:“你要是道谢就该去给孔歧哥哥道谢,是他跳下坑里把你举上来的,对不对?”
夏姿故意在张大妈面前提了这一嘴,也是想让张大妈相信这个事实。
谁知道胡小伟一听,小脸一白,撒丫子就跑。
夏姿:?
这小孩怎么回事?
胡小伟一口气跑回家,神色慌忙地躲进房间里,回想起之前的那一幕,身体忍不住地开始发抖。
他看到了。
他看到那个男人捡起碎碗片在自己手臂上狠狠划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