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姿重新把药箱绑在自行车后座时,林子里突然窜出来一堆人。
胡小伟的父母,三大姑六大姨,以及热心肠的乡亲父老们蜂拥而至,将人团团围住。
众人找不到胡小伟,以为这孩子出了什么事,这会儿瞧见人活蹦乱跳的,只手上破了点皮,顿时都放下心来。
张大妈在一旁高声张罗,“这次多亏了夏姿和江建涛同志。”
于是乎,夏姿和江建涛便在一堆人的起哄中被邀请去胡小伟家里吃饭。
这年头大家都穷,拿不出什么像样的礼品,把人请到家里招待一顿算是最高的谢意。
夏姿不想去,推脱半天,终究没能扛住大家的好意。
一旁的江建涛倒是乐意得很。
平白无故救了人,受了感激,这会儿还能免费去老乡家里吃一顿,仿佛天上掉馅饼似的。
他主动将胡小伟放在后座,步子轻快地推着自行车,在一众老乡的簇拥下昂首挺胸往连队里去,那神气的模样,宛如打了胜仗归来的大将军。
高谈阔论之中,江建涛难得地抽出一点注意力,往旁边看了一眼。
夏姿垂着脑袋,神情恍惚,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江建涛朝她吹了声口哨,“夏姿,你是不是还得回卫生所一趟?”
“嗯。”夏姿点点头。
她得把药交给老沈。
“那正好,你路过知青宿舍的时候帮我带个话,说我不回去和他们一起吃晚饭了,让他们别等我。”
江建涛口中的“他们”,自然是指他那些玩得好的知青舍友们。
农场里的知青也分派系,刚开始下放到农场时,那些同乡的知青们总是会情不自禁凑在一起,摆出一种人多力量大的架势。
这种抱团行为产生之后,在接下来的生产生活中造成不小的影响。
小团体内谁受了外人欺负,身后的庞大群体便会站出来替其撑腰。可群体生活中,谁也不是孤军奋斗,都有着属于自己的小圈子。
一旦两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发生冲突,立即会上升为两个团体的冲突。
人多除了力量大,也会格外不受控,稍微协调不好,一场群架就会在农场角落里轰轰烈烈地展开。
打了架不仅破坏感情,还耽误生产。
连队队长对此非常头疼。
后来经过商定之后,队里把知青的大宿舍分成一个个只容得下四人的狭小空间。
而且每一间宿舍里的人都经过缜密的安排,平时看着不熟悉或者交集不多的人,会被分到同一间宿舍。
企图用这样一种手段来瓦解逐渐壮大的抱团群体。
江建涛和孔歧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分配到了同一间知青宿舍。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话多且密的江建涛已经和宿舍里另外两个知青小伙子打成一片,但对孔歧依旧是一副陌生人态度。
这不怪他,实在是孔歧这人太过孤僻。
谁也不喜欢热脸贴冷屁股,和孔歧打过几次交道且得不到回应之后,江建涛逐渐对他失去耐心,只当成陌生人相处。
他让夏姿传话,是传给另外两个舍友的。
夏姿心不在焉应了一声,想到什么,突然昂头问:“你宿舍里有红药水吗?”
江建涛一愣,摇头,“没有。”
他目光落在夏姿身后的自行车后座的药箱上,突然意味不明地笑起来,“怎么,你要送我一瓶啊?”
夏姿白他一眼,有些担忧,“孔歧好像受伤了。”
她脑海里总是挥之不去孔歧离开时的场面,那袖子上暗红的一团,似乎是血迹。
以为夏姿是关心自己,没想到她心里却担忧着孔歧,江建涛会错了意,心里不大爽快,语气也变冷了一些。
“他受伤了吗?我怎么没瞧见?”
“这坑里又没有破刀烂斧,他顶多也就和小伟一样,划破了皮而已。”
“那点小伤不碍事的。”
夏姿默默听着,没吭声。
江建涛说得没错,孔歧即便受了伤,大概也只是被碎瓷片划了一道口子,问题不大。
只是她心里始终有些别扭。
她和江建涛被胡小伟家人当做救人者千恩万谢请去吃饭,真正的救人者孔歧却捂着伤口一个人默默回知青宿舍。
这让她有种鸠占鹊巢的愧疚感,跟着一大群人往连队走的时候,心里始终不踏实。
走到半道,小路上远远跑过来一道瘦小的身影。
夏姿一眼认出那是自家妹妹夏彩。
夏彩光着一双脚丫子,兴奋地跑过来,拉住人群中的她,道:“二姐,大姐回来了,妈让我叫你回家吃饭。”
夏姿原本就不太愿意去胡小伟家里吃饭,这会儿得了借口,立即将车把手摆了方向,对着张大妈道:“我大姐难得来一趟,我就先回去了哈。”
不等众人回应,夏姿推着车跟上夏彩的步伐。
回家之前,夏姿绕弯去了卫生所一趟。
卫生所里没人,老沈不在。
夏姿熟门熟路从墙角一个搪瓷杯中精准找到钥匙,打开长柜底下一格,将一箱药水塞进去,锁上小锁,再顺手把钥匙丢回到搪瓷杯中。
一气呵成做完这一切,她退出卫生所,将门虚掩着,回过身跟着夏彩一起回家。
夏彩对于大姐的回来似乎非常高兴,一路上叨叨不停。
“大姐带了两条鱼回来,妈正在炖鱼头汤呢。”
“大姐给我织了一件毛衣,妈收了起来,不让我现在穿,说是天更冷的时候再拿出来穿,可是现在已经很冷了呀。”
“大姐肚子好像比以前更大了些,看起来圆鼓鼓的。”
……
夏彩口中的大姐是夏家老大夏兰,一年前嫁给了二分场七队的林有才,如今已有五个月的身孕。
林有才是林强的堂兄,林强就是周丽云口中的强子,也是周丽云着力介绍给夏姿的对象。
周丽云总觉得这是亲上加亲。
如果夏姿能够嫁给林强,到了那边有大姐夏兰帮衬着,肯定不会受人欺负。
大姐夏兰也认为如此,她的想法和周丽云如出一撤。
自怀了身孕之后,夏兰回娘家的次数逐渐减少,这次突然回来,不知道是不是带了某种任务。
想到这一点,夏姿眉头微皱。
远处一排排鳞次栉比的房屋依次缓缓升起炊烟,白色的烟雾带着直冲云霄的气势飘往上空,不过半米,便被西风吹弯了方向。
夏姿抬起鼻子嗅了嗅,似乎从飘来的炊烟中闻出一股鲜美鱼汤的味道。
她目光一闪,整个人精神振奋。
中午去总场食堂只买了几个馅饼充饥,这会儿抵不过家常美食的诱惑,把心底里那点对夏兰回娘家动机的揣测抛到九霄之外,只想飞奔到餐桌前。
一路抄近道回了家,夏姿跨进门便瞧见夏兰挺着大肚子往水缸里舀水的情形。
她走上前,抢过夏兰手中的瓢,“你歇着吧,我来。”
夏兰有些意外,回过身看了她一眼,也没多说,只撑着腰去门口收衣服。
虽说出了嫁,夏兰也没丢下娘家,刚嫁人那会儿三天两头往娘家跑,时不时提些吃食回来。
这几个月怀了孕,人不比往常有精神,来娘家的次数便渐渐少了。
夏兰熟门熟路地去晾衣绳上取衣服,一旁的夏彩瞥见了,连忙跑过去贴心地帮她扯绳子。
这两人在外面忙活,夏姿在屋子里忙活。
夏姿咣当咣当几下,利索地把水桶里灌满水。
走出去一看,瞧见夏兰和夏彩一高一矮两个靠近的身影,正温馨有爱地收着衣服。
她忍不住蹦跶上前,穿到晾衣绳的一边,两只胳膊轻轻搭在细绳上,笑着调侃:“大姐,彩儿这丫头很喜欢你呀。”
“叫我回来吃饭的时候,一路上都跟我唠叨你,说你带回了两条鱼,说你给她织了毛衣,说你肚子大了些,满心满眼都是你。”
“是么?”夏兰伸手摸了摸旁边夏彩的小脑袋,笑得一脸温和。
“可不是么,念叨得我耳朵都要起茧了。”夏姿想起在小学附近碰见夏彩的场景,夏彩以小心翼翼的姿态接了她的钱,全然不似和夏兰这般亲近。
她心里有点微妙,脸上的神情跟着变了变。
这一点细小的变化转瞬即逝,却被敏锐的夏彩捕捉到,夏彩急着辩解,脱口而出:“因为大姐对我好。”
夏姿微愣,惊讶于夏彩细致入微的观察力,顿时想逗逗她,佯装生气道:“难道二姐对你就不好?”
夏彩一怔,在尴尬的情绪中没能及时想到找补的词,一时愣在那里。
眼看小姑娘肉眼可见的局促起来,夏姿轻笑一声,从口袋里摸出两只绸带头绳和两只彩色发夹,递过去。
笑吟吟道:“去总场拿药,还不忘给你买新头绳和发夹,可别再说二姐对你不好了。”
夏彩怎么也没想到夏姿会给她买头绳和发夹,她惊喜地接过来,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爱不释手。
“这是给我买的吗?”语气里满是不可置信。
“是啊,戴上试试。”夏姿笑着说。
夏彩激动地抬头看看自家二姐,又连忙低头去看手中的发夹。
这是最近最流行彩色的款式,据说只能在总场的供销社里才能买到,班上好多女同学都有,但她没有。
她也没钱买,连头绳都是拿破布烂裳凑合,哪有钱去买发夹。
就算有钱买,被她妈周丽云瞧见了,也肯定要责骂她花费不必要的冤枉钱。
小心翼翼把发夹夹在头发上后,夏彩兴高采烈地往房间里跑,迫不及待想通过镜子瞧瞧发夹戴在头上的效果。
瞧着夏彩欢天喜地往房间里跑的背影,夏姿忍不住心疼地摇摇头,趴在晾衣绳上感叹:“我以前对这丫头着实不好,两只发夹都能让她高兴成那样,也不怪她更喜欢你。”
“以前若是能把对陈一凡的心思匀出一点对待家人,或许会不一样吧。”
这话落到夏兰耳中,使得夏兰心里一震,侧目看向身旁的人。
家里一共四个小孩,作为家中的大姐,夏兰历来比较懂事。
自从父亲去世之后,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她都一把抓,有时候周丽云遇事拿不定主意,也喜欢来和她商量,在弟弟妹妹眼中,她宛如长辈一般的存在。
而夏姿则完全不一样。
夏姿只小她三岁,性子却像个孩子,总是不成熟地幻想着不切实际的事情。
在夏兰看来,试图攀上陈一凡就是一件不切实际的事情。
她听说今天陈一凡回城,夏姿一路追去了火车站,想着无论如何也要回家一趟,给自己妹妹做做思想工作。
没想到夏姿情绪挺稳定,没有大哭大闹,也没有萎靡不振,反而开始反思过往,人变得理智起来。
这是好事啊!
夏兰欣慰地拍拍夏姿肩膀,“你变得成熟了。”
“以你如今的心态,足够操持一个家庭……”
不等她话说完,夏姿从里面听出不对劲的苗头,立即岔开话题,朝屋子里喊道:“哎呀,这鱼汤香味太鲜了,馋得我流口水,妈,饭熟了没!”
一边说着一边迈开腿往屋子里躲。
被莫名其妙打断了话头的夏兰有些奇怪。
她话还没说出口呢,夏姿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连忙找个借口跑了。
不知怎地,她觉得自家这个二妹变机灵了些。
夏姿跑回屋子里,凑到周丽云面前查看鱼汤的生熟程度,心里有些好笑。
她哪里是变机灵了,她拿脚趾头都能想到夏兰接下来的话,夏兰肯定要把林强拖出来。
周丽云一大早就给她打过预防针了,而夏兰向来和周丽云穿一件裤子,两人意见高度一致,不是谈林强的事情还能是谈什么事?
夏姿得意于逃脱夏兰的牵线,拿起桌上一只碗,用勺舀了点鱼汤出来,要尝尝咸淡。
递到嘴边的那一刻,她脑海中顿时冒出一个疑问。
家里人都没有察觉到她的变化,就算是大姐夏兰也只觉得她变成熟了些,不会怀疑她不是原来的她,怎么孔歧那么笃定她不是原来的夏姿?
奇了怪了。
孔歧是瞎说的吗?
还是他知道些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
这人处处透着古怪。
脑海里冒出孔歧的背影后,夏姿心里又开始琢磨起他胳膊上的伤,顿时连鲜美的鱼汤也喝不下去了。
这人会涂药么?
放任伤口不管,发炎了可就惨了。
这年代医疗条件不好,伤口感染可能会死人,这不是一件可以乱开玩笑的事情。
依着孔歧那副死性子,大概率会当成小事一桩吧。
夏姿烦躁地揉揉头发,直骂自己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孔歧涂不涂药和她有半毛钱关系吗?
人家自己不惜命,她瞎操什么心?
一想到孔歧是为了救胡小伟才受了伤,她内心里又生出一股密密麻麻的异样情绪,以至于接下来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
那鲜美的鱼汤过了肚都没品出个什么味儿来。
陪着家人吃了一顿团圆饭后,夏兰没多待,想趁着天未黑下来早点回去。
夏姿主动提出要送她。
将人送了两里路,夏兰让她打住。
夏姿站在原地目送前方夏兰慢慢悠悠的背影,直到视线中再也看不到人,她才返身往回走。
太阳落山后,每一刻的黑暗都比前一秒来得迅速。
暮色四合,周围已经有人亮起灯。
微弱的光线下,夏姿不经意往光源处瞟了一眼。
那是卫生所的方向。
卫生所不远处便是长长一排知青宿舍。
夏姿心里一顿,垂下眼眸,原本朝着家的脚步逐渐转了方向。
——
知青宿舍中,江建涛饱餐一顿后满足归来。
被胡小伟家里热情接待一顿后,江建涛不仅肚子满足了,精神上也得到了极大的鼓舞。
他脸上得意之色未散尽,准备和舍友们大谈特谈在胡小伟家里受到的良好待遇,大摇大摆地走进宿舍,才发现宿舍里只有孔歧一人。
孔歧安静地平躺在床上,半眯着眼,神色不明。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他们呢?”江建涛问。
宿舍中没有回应,无人吭声。
江建涛见惯了孔歧这副不搭理人的模样,也没放在心上,准备自己去找答案。
转身要离开宿舍的时候,江建涛突然想起夏姿之前的话,他眯着眼看向孔歧,试探地问:“你受伤了吗?”
一直没有反应的孔歧眸子猛然睁开,又缓缓垂下,并无言语。
江建涛耐心耗尽,转身便走。
宿舍里终于又回归平静。
孔歧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半垂的眸子瞟向墙上的老式挂钟,修长匀称的中指轻轻叩动床沿。
一下一下,似乎在计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