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姿还来不及收回手,孔歧已经先她一步从她手中接过馅饼。
“谢谢。”简短的道谢之后,便将饼塞进嘴中,大口大口地嚼,津津有味。
夏姿看着被雨水浸湿且在她衣袖揩拂之下沾了污黑的馅饼落入他口中,本想提醒,可来不及,孔歧已经三两下把饼吃了个精光。
夏姿目瞪口呆望着他,悬在空中的手半天才收回来。
得,吃都吃了,也不能让人吐出来。
况且这馅饼她原本是打算喂狗的。
夏姿果断转了个身,重新拉开距离,回到原来的位置,静静等雨停。
一方狭窄的屋檐之下,两个人各据一边,谁也不搭理谁。
夏姿只拿背影对着孔歧,孔歧也没过来主动搭讪,她乐得清闲,靠在墙边悠闲扫视周围的一切。
雨幕里的视线是模糊的,仿佛透过浑浊的玻璃看世界,带着朦胧的不真实感。
周边笔直的白桦树犹如油画中的产物,变得粗糙又抽象。对面食堂大门两旁的红对联也褪了颜色,标语模糊不清。
才片刻的功夫,倾盆大雨减了力度,周围一切瞬间明朗起来。
再过几分钟,天空只剩下毛毛细雨。
一场突如其来的阵雨走得也猝不及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到来,似乎只为了突袭毫无准备的人们。
夏姿弯下腰扯了扯裤腿,溅落满脚的污泥。
所幸总场的主干道铺了沥青,若是泥巴路,她脚下那双解放牌球鞋也该光荣地退休了。
等雨一停,夏姿立即往总场医院去。
填饱了肚子就该干活。
她还有药要拿呢!
夏姿以极快的步调顺着原路返回,走出去好长一段距离,她才顿了一下,停下来转过身朝后看了看。
礼堂外墙边沿坐着的人影在视线中变得极为遥远,只如拳头般大小。
那道模糊的焦点,影影绰绰在风中晃动。
也不知道他坐在那里做什么。
夏姿收回视线,轻轻摇了摇头,继续赶路。
在总场医院里拿了一箱药水后,夏姿捧着药水走到停车棚,准备将其绑在自行车后座上带回去。
她那架卫生所急救车非常好认,破得一骑绝尘,一眼就能从无数光鲜亮丽的车身中完美辨认出来。
夏姿径直走到自行车前,拿绳子利索绑好药水,摸出钥匙解开车脚底下的大锁,撑开脚撑,将自行车从车棚里推出来。
刚转了个方向,她视线中走来一道熟悉的人影。
抬头一看,来者是孔歧。
夏姿顿时一愣,心里莫名敲响警钟,以一种揣度的目光打量对方。
直到对方也从车棚里推出一辆自行车,夏姿眼中的戒备才慢慢解除。
吓死人了!
毫不夸张地讲,前一刻她还以为孔歧默默跟踪她呢!
心里突然放松下来的夏姿嘴里也放松下来,不受控制地想要用言语缓解一下刚才内心误解对方的尴尬,“哟,你自行车也停在这里啊?”
对面没有回应。
空气一片死寂。
就在夏姿暗骂自己多嘴的时候,身边传来淡淡一声“嗯”。
再无其他。
这回复还不如不回复呢。
领会到孔歧惜字如金的程度,夏姿也不上赶着自讨没趣,她捏着车把手,客套地摆摆手,“走啦。”
两个字结束对话后,她骑上自行车,直往总场后区。
后区建了一座农场里最大的供销社,占据中心位置。供销社气派的三开门两边贴着主席一句诗词,“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
看上去很有一股丰收的成就感,难怪秋收后供销社的生意最好。
夏姿将车停在一旁,不准备久逛。
一场突如其来的阵雨打乱了她的计划,她没了悠闲逛街的兴致,总疑心等下还会被暴雨突袭,只想早点办完事,早点回去。
在供销社里拿了一对绸布头绳和两只花里胡哨的塑料发夹之后,很快便退出来。
哪知道刚从供销社出来,一打眼又碰上孔歧。
孔歧捏着车把手站在供销社外面,单薄的外套已经被他整理得齐整,颀长的身躯将毫无特色的蓝褂子衬托成名品。
配上他出众的五官,乍一看上去,很是惹眼。
夏姿却无心欣赏,心里直犯嘀咕。
一次是巧合,两次该不会也是巧合吧?
她偷偷抬眼打量孔歧,透过他面上温和的表情,不由自主联想到小猫。
路口的流浪猫,随手喂过之后,总会闷不吭声跟着人。
孔歧现在的行为,不得不说,和猫很是相似。
可他毕竟不是猫,她也不能随手将人领回去养啊。
莫名背上一个馅饼的心理负担,夏姿差点冲上去直接暴露那馅饼是拿来喂狗的,她忍了忍,终究还是没开口。
万一吐露实情之后这位锱铢必较的主在心里记仇了怎么办?
让人记着好总比让人记着恨来得划算。
只是孔歧这闷不吭声的跟踪行为,有点让人瘆的慌啊。
夏姿皮笑肉不笑地上前客套:“好巧啊,又碰见了。”
等了半天没等来对方回应,夏姿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没记性。
前不久吃了一回瘪,这次又上赶着打招呼,真是闲得慌。
夏姿呵呵一笑掩饰自己的尴尬,一抬头才发现孔歧的目光一直落在她手中的绸布头绳与彩色发夹上。
她下意识将掌心里的头绳和发夹摊开来,解释:“带给我妹妹的。”
来总场之前见了夏彩那丫头,小丫头两条麻花辫上绑着从破布烂裳上裁剪下来的布条,透着一股陈旧腐朽的气息。
可怜的娃,连一条像样的头绳都没有。
这个年龄的女孩也应该有了美丑之心,只可惜家里拮据的作风没给她讲究的机会。
回复孔歧之后,毫无意外没有得到回应。
夏姿已经见怪不怪,甚至开始适应。
想要从孔歧嘴里撬出一句话,简直比地下挖出一罐金元宝还难。
夏姿也不多说,将头绳和发夹往兜里一揣,转身要去推车。
难得发言的孔歧终于开了金口。
他目光深邃盯着面前的人,言之凿凿:“你不是原来的夏姿。”
不得不说,孔歧要么不发言,一发言就能将人吓个半死。
夏姿闻言,整个人脊背瞬间僵直,简直要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孔歧这样凭空冒出来莫名其妙的一句,差点让她丧失良好的面部管理能力。她做了好一会儿的心理建设,回过头去以最客观的表情天真地询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孔歧掀起眼皮看她,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简直要探入她的灵魂。
他不说话,周遭的空气可耻地跟着沉默下来。
在一片沉默的氛围中,夏姿先开口打破僵局:“你可真会开玩笑。”
孔歧不置可否。
他面不改色,上下打量对面的人,一脸严肃地下结论:“我没有开玩笑,你的确不是她。”
“今天陈一凡回城,你上午追去了火车站,下午竟然还有心情来总场供销社给妹妹买头绳,这并不符合你的性格。”
习惯了孔歧闷不吭声的作风,乍然听到他吐露一长串话语,夏姿颇有些愣神。
她回味过来话里的意思,不禁有些好笑。
“咱俩很熟吗?”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自己和孔歧毫无瓜葛,从前的她一心只扑在陈一凡身上,对于孔歧并没有太多关注,也没招惹过他。
两人压根不熟啊,怎么孔歧一副过来人的语气?
再说了,她穿书过来,她母亲周丽云没发现问题,她弟弟妹妹也没发现什么问题,倒是这个陌生人孔歧,一下把她老底揭开。
真是稀奇。
不知情的还以为孔歧默默关注她很久了呢。
夏姿没好气瞪了他一眼,心里闪过无数辩解的理由,话到嘴边又觉得没有必要,干嘛要和他解释那么多呢?
这样一想,夏姿及时闭了嘴,将冒到嗓子眼的借口一一咽下。
对面的孔歧仿佛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些什么,抢先辩白:“你不需要和我解释,我不会告诉别人。”
夏姿:?
有那么一瞬间,夏姿差点以为孔歧和她一样,也是穿书而来。
不过这个可能性很低。
孔歧若是穿书,那他第一个不会放过的绝对是他的死对头陈一凡,陈一凡今天应该不会那么轻松地离开。
夏姿挽了挽腮边的头发,推着自行车往前走,打算不理会孔歧的胡言乱语。
身后的孔歧紧紧跟着她,出声询问:“你要回去吗?一起吧。”
夏姿脸色一僵。
差点忘了,她和孔歧是一个连队的,回去同路。
想到接下来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可能都要与孔歧待在一起,夏姿不禁面露难色。
为难之际,前方街面不远处传来一声热情的问候:“嘿,你怎么也在这里?”
夏姿抬头望去,瞧见江建涛推着自行车,扬着一张笑脸,高兴地走来。
她目光落在江建涛手上,江建涛手中捏着一只半月形的发箍,上面裹着一层条形彩带,五颜六色,很是绚烂。
是当下时兴的款式。
不用猜,这大概是江建涛为了感谢孙小霞的粮票,特意买回去的谢礼。
夏姿难得地抬头深深看了江建涛一眼。
这家伙还有点良心,比陈一凡好那么一丢丢,起码知道感恩。
哪知下一刻,江建涛笑着将发箍递给她,一脸殷勤:“我刚才去供销社逛了一圈,没什么好买的,瞧见不少姑娘买这个,觉得和你挺相配,你试试看。”
夏姿:“……”
得,这也是个同样没有良心的家伙。
见夏姿不打算接,江建涛将发箍拿起来细看,疑惑地问:“你不喜欢这个款式吗?要不我拿过去换一换?”
夏姿有些一言难尽,“我不喜欢戴发箍。”
她是真不喜欢戴,这玩意儿箍在头上,不觉得太阳穴两边被夹得很疼吗?
“这样啊。”江建涛仿佛已经预料到这一幕,被拒绝倒也不尴尬,将手收回来,顺势把发箍揣进兜里,很自然地转换话题,“你是要回去吗?一起啊。”
夏姿心里不太乐意。
犹疑片刻,用余光瞟了一眼默默跟在她身后的孔歧,最终还是答应了。
只是临走前她突然发现拿药的清点单子放在医院储物库没带出来,这单子得拿回去给老沈核销,若是忘了带回去,老沈肯定得叨叨她半天。
“你们先去总场门口吧,我回医院拿了单子,直接去那里找你们。”交代完这一句,夏姿骑着自行车直奔场部医院。
“好嘞,我去总场门口等你哈。”江建涛笑呵呵地应了一声。
留恋不舍的目光从夏姿背影上收回来后,江建涛这才发现,原来孔歧也在这里。
刚才人家在这里站了大半天,他竟然一点也没发觉。
好在他和孔歧也没什么交情,不必为忽视人家感到愧疚。
可江建涛是个话多的性子,和人站在一起,不聊两句就会闲得慌。
两人推着自行车拐过路口,走到主干道的沥青路,路面被雨水冲刷一遍后像新铺的路,只是积水总借着鞋后跟蹦上裤腿。
“对了,你刚才怎么不和我们一起去吃饭?”江建涛一边小心翼翼避开水坑,一边开始找话题。
他不是随口一问,他心里是着实奇怪。
明明中午的时候他邀请过孔歧一起吃饭,孔歧不听劝,非得一个人跑到礼堂外墙角落里缩着。
他好不容易和知青老乡借了粮票,想着好歹孔歧也是跟着他一起过来参加思想建设工作大会,自己一个人搞到票去吃独食不太好,于是约了孔歧一起。
哪知道孔歧一点也不领情。
不领情就不领情吧,反正饿肚子的不是他,他已经够义气了,只是他实在不明白,孔歧为什么要那样毫无形象地蹲在礼堂外墙边。
大家都是知青,算是受过教育的知识分子,穿着整齐地来礼堂开会,多多少少有点读书人的做派。
谁会像孔歧这样不顾形象随意往外面一坐?
平时在地里干活不讲究也就算了,怎么到了总场礼堂来开会也这么不讲究?
江建涛看着孔歧一个人蹲在礼堂外墙角落的时候,心里都不大想承认自己和这人是一个连队的。
“你刚才怎么一个人蹲在礼堂外面啊?”江建涛瞄了孔歧一眼,试探地问:“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孔歧没吭声,抬了抬琥珀色的眸子,朝着前方虚空望了一眼。
似透过无声的时空寻找看不见的人。
过了半晌,他才淡淡回复:“嗯,有重要的事。”
“什么事?”江建涛下意识追问。
“等人。”
“等人?等什么人?”江建涛眸子里满是疑惑。
农场里竟然有人与孔歧有交情?他怎么没听说过?
孔歧和他同一年下放,分到同一个连队,一起待了两年,他从来没瞧见过孔歧和谁走得近,也没听说过孔歧和其他人有交情。
孔歧会在等什么人呢?
江建涛八卦之心燃起,想从孔歧口中撬出一点花边新闻。
可他无论怎么追问,孔歧只垂着眸子,一脸严肃,再也不肯透露一星半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