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先生还在学堂讲课,一小厮说有事来报。听说自己宝贝孙女受伤了,他课都没心思再讲下去,匆匆忙忙让学生们自个儿背书。
冯云扶了容儿进房中,掀起她的淡青裙子一看,果然左边腿的膝盖一片擦伤红痕。
“怎么伤的?”程先生被小厮扶着,颤颤巍巍走至廊下。
“听云小娘子说是放风筝踩着石子摔的。”
程先生听闻,已明白大概,先回自己房中,拿了金创药,随后摆摆手,让小厮去忙去了。
冯云正欲去找药,差点撞到拿着药瓶子进来的程先生。
“程先生。”冯云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我瞧瞧容儿怎么样了。”
说罢,来到容儿床前,凑过去瞧了瞧伤口,叹道:“还好只是皮外伤,怎的这么顽皮,这都第几次摔伤了?”
“还好云儿在,不然我跌在那,都没人扶。”
程先生已将金创药轻轻敷在上面,笑道:“你野的没边儿了,让人家笑话你。”
药粉撒上,容儿顿时疼得将眉头皱紧。
“这会子怕痛了,怎玩的时候不注意些。”
容儿吐了吐舌头,朝冯云这边眨巴了下眼。
程先生虽心疼,但也知她这个孙女甚是顽劣,不像寻常的闺门女子那般,喜欢插花点茶,不然她父母也不会将她送到乡下来。
乡下磕磕碰碰难免的事,这丫头也不是第一次这样了,什么上树摘果子,下河摸鱼虾,草地里滚,就差将房子掀了,每每磕了碰了也不哭,自己找药涂。
冯云上下打量着容儿闺房的陈设,也不像寻常女孩儿模样,青色幔帐,几个瓷瓶儿,还有几本书。
程先生上好药,打趣道:“这下好咯,几天没得玩了。”
“啊~”容儿一脸遗憾,“我下午还想去捡田螺呢。”
程先生敲了自个儿孙女一下:“你这膝盖,还下河呢,在亭子里打打棋就罢了。”
容儿灵机一动,叫着冯云过来,拉着她的手道:“云儿,你去捡,你不知道咱们桃林后头那条河,有多少田螺。现下刚过清明,这田螺又大又肥,前些天我去那河里洗衣裳,见了好多,那条河水又清又浅,捡的螺都不用吐沙,剪了尾巴就能炒着吃,我想吃了,云儿,你去捡吧。”
冯云听容儿如此说,偏过脸瞧程先生,意思是怎么打算。
容儿见冯云犹犹豫豫,打包票地跟爷爷道:“阿公,我不下河,就在旁边大石头边看着,绝对不下去!让我去嘛~”
容儿晃着爷爷的手,他一把老骨头差点被这丫头晃散架了,只能连连点头道:“好好好。”
“嘻嘻。阿公答应了,云儿,我就在岸上看你,你拿个篮子自个儿捡,下午咱们炒了吃个零嘴儿。”容儿笑嘻嘻道。
冯云见容儿兴致如此高,问道:“怎么田螺在河里呢?”
程先生往旁边儿挪了一下,理了理衣裳,答道:“那条河是靠近农田的一条天然河,秋日收完稻子,村民便会把水田里的水放到这条河里,平日水田换水放水之类,也是放到这条河里,一来二去,田里的田螺也跟着到了这条河里,河里便生了许多田螺了。”
冯云了然,程先生还补充道:“去年容儿来这玩的时候,我就带她去过那条河里捡,没想到今年天气刚暖和,你就记挂着那水里的田螺,真是!”
说罢往她脑袋上一指。容儿拉着冯云,笑的清甜。
午饭,程先生便邀了冯献兄妹俩在自己屋里吃,小厮将菜从厨房端上来,四菜一汤,正好。
程先生住的宅子,是四方围合的瓦房,中间挖了几方菜园种菜。左边靠前,是程先生的屋子,后头是容儿的屋,容儿的屋上头还有个阁楼,平日她也会在那凭窗看看书。右边是一条蜿蜒长廊,旁边种着一棵桂花树。
四人吃饭的位置,便是前面靠近厨房的前厅。
桌上清蒸鲈鱼、油煎豆腐、茭白鲊、山药鹌子,还有一道羊肉汤。
其余冯云倒没吃出什么,就是这道山药鹌子,倒是引起了她的注意。
只是容儿他们吃饭时比较规矩,席间竟不太喜欢讲话,只有筷子碰撞瓷碗的轻响,冯云于是也憋着。
饭毕后,程先生叫小厮泡了一壶紫苏饮来。
紫苏摘下后用火炙干,与陈皮,乌梅,甘草,姜片组合,放入汤锅中,加水烧开,倒在壶里,加入两块冰糖,摇晃茶壶使其降温。一壶紫苏饮便泡好了。
小厮拿了个托盘,将壶并四只杯子端上,各自杯中倒了一杯,颜色橙红透亮。
冯云拈着杯,瞧着这大名鼎鼎的紫苏饮,尝试喝了一口,古朴的方子果然酸甜可口,隐隐透出紫苏独特香气,喝完以后口舌生津。
她没喝紫苏饮的时候,这个饮子的名声已经响誉几百年了,从前按照古方子记载熬出来的紫苏饮,好喝是好喝,但总觉得不对味儿,如今喝过,果然名不虚传。
只是现在这个是温热的,相比较这个,需得在夏日冰镇了喝,那才是真的对味儿。
“程先生仿佛很喜欢紫苏饮,每每见您,都是喝的这个。”冯献道。
程先生笑道:“老啦,每日饮食胃口不好,喝点这个,也是养生开胃。年纪大了,都不爱喝那些个茶,只捡了这个饮子喝喝罢了。”
容儿也点头道:“这个酸酸甜甜,喝完以后,也不积食,最可贵的是,材料都便宜许多,那紫苏叶子、甘草、陈皮,都是咱们这儿园里常有的。如今那桃花儿也开了,到了夏日,不知会结多少桃子呢。”
冯献听了,对冯云也道:“咱们学堂的桃子会拿去卖了,贴补学堂的费用,外头农田旁边的桃子,各家有主的,摘了卖了也可补贴点家用。”
正午太阳当空,程先生说了没几句话,就说有些困倦,要回房中休憩,容儿让小厮好生照看着,扶了爷爷进屋休息。
冯献也得回自己座位下打个盹儿,毕竟每日卯时便起床上学堂,中午不休息,下午上课会犯困的。
冯云扶着容儿,上了她的小阁楼,小阁楼中有一书桌,旁边一古朴的红木书架,上头摆放几本容儿常看的书。
桌旁竹编的椅子还有一条长凳,容儿好容易被冯云搀扶着坐在椅子上,摆手让冯云坐长凳。
阁楼里风大,窗子进来的风吹动发丝,冯云还不怎么会用竹簪,红头巾包的头发被吹凌乱,只见她抬手轻轻将头发别至耳后,阳光洒进,就似发丝在金光中闪耀。
“你应要用桂花头油的。”容儿浅笑瞧着冯云这一举动。
冯云觉着这形容有些狼狈,毕竟在好友面前频频别发,不动它又任风吹乱,她抬手将长凳往里挪了一下,这才不至于顶风。
容儿掩嘴一笑,接着纤手往冯云身后一指:“劳烦你,去那架子上拿一个红木的妆匣子。就在那架子的第二层。”
冯云听闻回头望向架子,起身踮脚伸手在第二个格子里去探,果然摸到一个盒子。她仰头轻轻将盒子挪到手里,顺利拿了下来。
容儿将妆匣“啪嗒”一声打开,里头有几件簪钗,并有几朵栩栩如生的绢花。
她拿出一个用红布包着塞子塞紧的小巧瓷瓶儿,上面绘了些精致图案。
将妆匣子放在案桌上,也没让冯云扶她,一只脚跳着来到冯云长凳这边。
冯云见她动作大,忙起身要去扶,她笑着按了冯云坐下道:“坐坐坐,哪里就真残废了,不过刚好伤到膝盖,弯不了罢了。”
她让冯云背对着她,随后将冯云的红头巾并竹簪一起解下,满头青丝,瞬间散落下来。
“你这几个结打的好看,只是头发粗糙了些,才会遇风就散。”
暗香浮动,冯云安静坐在容儿前面,隐隐闻到一丝桂花香气,从后头袭来。
容儿手抹桂花油,摩擦生热,一缕一缕将冯云毛躁的青丝抚顺。
“这是我自己做的桂花头油,用的是咱们这边常有的山茶油,并我屋门前那棵金桂树结的花儿,做了许多,这一小瓶,你就拿着吧。”
说着将那瓷瓶儿递给冯云,冯云微怔,有些不好意思。
容儿看出她为难,笑道:“拿着吧,又不值几个钱,山茶籽还是我自个儿上茶园摘的,去那油坊榨了一瓶出来,多得很。”
冯云腼腆:“在乡下,忙的头发都来不及打理。”
容儿将手里最后一点油抹上,替冯云用她的竹簪挽了头发,又将红头巾带上,打上自己编的结。
“我就不是在乡下么?有什么事急匆匆的,这里不比京都,京都里头繁华富庶,人们走路都生风似的,恨不得一个时辰掰开两个用。”
“你去过京都?”
“当然啦,我爹在那也是当学堂的先生,教那些世爵公子的娃娃,顽劣的很。”
“那你,怎不在爹娘那边呢。”冯云又问。
容儿顿了一下,时间仿佛静止,只剩下风吹窗页之声。
“我不喜那闺门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地方,处处都是规矩束着,那官家的娘子,出门的时候,无数女仆嬷嬷跟着,做个什么事都挡着掖着。
我从小爷奶养大,七八岁去那东京,跟那些世家女子也玩不到一块儿,倒是交了个好友,她摸牌喝酒,男人都玩不过她,常常离经叛道,不过她爹娘可疼她了,我待了几年老是想阿公,索性没过几年又回来这儿了。待阿公放了农假,就可上东京瞧瞧父母或者去江州拜访亲友。”
说了一席话,容儿让冯云转过头来:“这不,就和顺多了。”
冯云用手也摸摸自个儿头发,簪子簪的又牢又稳,风吹来也纹丝不动,果然很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