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河边有好些妇人还在浆洗衣裳,冯云两姊妹抱着藤茶比自个儿都还高。
至家来,一进院子就发现有个妇人坐在屋檐下。
哥哥跟爹爹坐在旁边一言不发。
妇人见冯家两个丫头拽了一大捆藤条回来,忙端起板凳给她俩让位。
气氛有些不大对劲,冯云也注意到了,阿暖悄声说道:“阿姊,这是咱们家大伯母。”
冯云躲在藤条下小声问:“跟咱家不亲吧。”
“不亲,是远房,阿娘说是她们逃荒的时候一起过来的,去年也来过咱们家玩。”
冯云心里盘算着怕是有事发生。
大伯母脸色不算太好,只是在孩子们面前,不敢表露,见冯云两个丫头将藤条放下,挤出一丝笑意道:“你们两个也上山干活呢。”
冯云擦擦手,回笑道:“大伯母好。”
阿暖也跟着问了一声好。
大伯母点点头。
阿娘在厨房忙着做饭,听院子两个丫头回来了,忙出来说道:“你俩回来啦,收拾一下一会儿吃饭吧。嫂子,你也在我们家吃过回去吧。”
大伯母没有说话,只点头答应了。
饭桌上也是平日吃的简单饭食,一家人因为大伯母的加入,变得不怎么言语。
阿暖这么小也感受到了不对劲,一改平日的嘻嘻哈哈,没有多说话。
饭毕后,柳氏故意支了两个小的去看驴儿,其余人就在院子里,坐着谈事。
众人还未说什么,大伯母眼泪先下来道:“若不是走投无路,怎会来打扰阿勇,实是不得已。”
因压抑着哭泣,大伯母整个身子都在抽噎,呼吸不畅。
冯勇夫妇也无可奈何。
原来大伯母早两年的公公婆婆双双去世,留下他们夫妻两个,大伯母刚嫁给丈夫的时候,就发生了灾荒,肚子里揣着的四个月的娃儿也掉了。
好容易一家子安定下来,养了几年身子,生下了一儿一女,女儿比冯云小一些,而儿子才几岁,现在大伯居然染上了重疾。
“他病成这样,郎中来瞧,都说时日无多,留下我们孤儿寡母,家财散尽,也无力回天。他昨个拉着我的手,让我别治了,给儿女留点钱,我这心里……”
她说着眼泪更加止不住。
“卖了几亩田,只留下一亩,有个定户,实在是没法子了,才来打扰。可我今日瞧着你们,你们家丫头,身子也才好了半个月,献哥儿又读着书,家里比我们家,都有过之无不及,想来,确实是无可奈何了。”
冯家夫妇听了都唉声叹气,冯献也低着头沉默。
“平日里,就让他注意身子,他不痛快,也忍着不言语,郎中只说小病熬成重疾,心里是一百个悔,一百个恨啊,柳娘……”
大伯母抱着柳氏,开始哭得撕心裂肺。
冯云在后院听见大伯母哭泣,跟阿暖两个偷偷过来张望。
看来大伯确实无药可医了,冯勇夫妇拿出一袋钱,虽也不多,给了大伯母,准备料理大伯身后之事。
大伯母走后,冯云去院子,在柴堆里拔下干燥树皮碎成木屑,混入今日罐子装的菌种,放在避光阴凉的地方,看看能不能培育出菌丝。
至于其他,冯云并没问。阿娘支走她想来是有原因的,大伯母今日来到底何事,她其实也能猜出一二分。
柳氏翻出冯云两个摘回来的藤条,默默摘下叶子放进篓子里。
“人还是不要太劳累的好,你大哥是自己心事压太多,做什么事不和嫂子商量,自个儿担着,又担惊受怕,生生熬出病症来,若是自个儿都不爱惜自个儿的身子,到了油尽灯枯之时,留在世上的人,该如何过活呢?”柳氏道。
冯勇在给猪圈换新的茅草,听妻子如此说,也知道是在点他。
“做人总有不得已之时,每个人不过是心有侥幸,觉得病痛不会找上自己,但若不拼命,怎在这世道生存?”
柳氏轻哼一声道:“你活这几十年白活了,夫妻本是一体,福难同当,幸而你不是跟你那大哥是一胞的,若是也向他那样的性子,瞒着妻子自己苦熬,你以为我跟献哥儿他们的日子就好过么?”
说着将叶子甩进筐内,又道:“他前些年,不知怎的因庄稼收成不好还是什么,也不跟嫂子说,私去钱引铺那里借钱,后那要债的都找上门来,闹了一场,全家搜刮着给了钱加利息。放贷的有几个好人,利钱这么重,也不跟大嫂商量。
后问他,又说是怕苦了嫂子坐月子什么的。那要债的上门了,嫂子就不苦了么?现下又是因为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他自个儿撑不住了,走了,留下嫂子带着一双儿女,怎么活?”
这些陈年旧事,是每次大嫂来家里都会被柳氏说的,冯勇也已习惯,苦笑道:“幸而这个家你当家,我就侍弄好我的田便罢了。”
“哼!”柳氏身子一扭,不理冯勇。
听爹娘拌了一回嘴,冯云也大致知道怎么回事了。
她侧过身子跟哥哥说道:“哥哥,爹娘这样要不要劝劝?”
冯献装模作样拿着草料喂驴子,摇摇头道:“不必,他们这样我见多了,既没有闹的狠了,就不必劝,况且爹爹知道分寸。”
冯云听了也点点头。
“哥哥,还有,学堂可有藏书阁之类的地方,我想借书看看。”
冯献惊讶道:“你没认几个字就要看书啦?千字文可读完了么?”
冯云笑道:“没呢,也差不多了,有几个生字不认得而已。”
“你是有天赋的云丫,居然这么快就要识全了。”
冯云又要鬼扯了:“那可不,这字有章法的,比如那“田”字,不就跟阿爹种的田长一模一样么?”
“不错不错,是这个理儿!只是咱们小县,没有藏书阁,书多的地方,只在几个大的书院,像白鹿洞书院,藏有十几万册书呢。”
冯云了然,难怪哥哥整日想着去白鹿洞书院读书。
“唉,没有便罢了,我自个儿摸索算了。”冯云无奈撇撇嘴。
“你想瞧什么书?”
“种庄稼的有没有?”
冯献听了一时被梗住,随后道:“爹爹不就种庄稼的么?你还要看书呀?”
“那不一样,种庄稼就没说法么?那我看有人还写食谱的呢。”
“好好好,我后天就回学堂读书了,到时劳烦你跟我一块去看看,我去问问先生,他私人收藏的书也多呢。”
“好。”
那驴儿见冯献喂料漫不经心的,又在“呃呃啊啊”地叫着打断了他俩的嘀咕。
冯勇将猪圈的茅草修正好后,要跟冯献两个将驴棚的顶盖好。
冯云则打水洗着阿娘摘下来的藤茶叶。
茶叶常年累月的在山上,有一些积了许多灰,还有冯云一股脑捆出山后沾了些泥土,洗了两遍水才不至于发浑。
阿娘跟阿暖两个手十分快速,冯云瞧没多少了,也去帮忙一起摘,这才摘下第二框出来。
“阿暖,烧个火烫锅吧,一会儿我就炒茶了。”
阿暖听罢后,在院里收拾了两三根柴火进厨房起火去了。
阿娘还未歇息一会,又跟着冯云洗茶叶。
“这茶,我连喝几日,觉得身子清爽很多,不知是不是这个的原因。”阿娘说道。
冯云问道:“阿娘,你是不是前几日身子燥热,牙龈还出血啊。”
柳氏听了,确实是这样不错,忙点头。
“那就对了,这个藤茶下火的,清热解毒的,多喝对身体有好处呢。”冯云笑道。
“只是不知道它这样厉害,咱们也就每日煮了喝了几日,就有成效了。”
冯云将洗好的藤茶装在框里沥干,回厨房看锅已被洗得干干净净,阿暖也顺利燃起了火。
“阿暖,跟上次一样,火不需太旺,只要有根在那燃着便罢了。”
阿暖明白,跟闷麦芽糖差不多,炒茶的火候也不宜过高,这些都是她烧了好久的火得出的经验。
将其余柴除尽,只剩下一根燃烧在灶内。
冯云用手摸了摸锅底,只要能停留片刻不烫手即可。
开始炒茶了,每锅茶叶只需放到锅的三分之一处即可,冯云从框里抓了一大把,不宜过满也不宜过少。
茶叶表面水分要先烧干,等到完全没有水分以后,素手直接下锅中边揉边炒。
有技巧的炒茶不会烫到手,捻着茶叶接触锅的表面,烫出“磁磁”之声。
青翠的茶叶在时间的炒制中慢慢变色,冯云这时用手揉捏茶叶成团,然后铲起茶叶扬在空中揉捻,茶叶便会纷纷落下,如此反复就会结霜。炒茶不需炒的全干,只需六七分干了,有白霜了即可出锅。
这次摘的茶叶有两筐,一次只能炒半筐左右,冯云起锅后,立马倒入第二锅。
柳氏在厨房见冯云炒茶手法比前一次熟练,有些惊讶。她从未教过这个女儿怎么炒茶,不知冯云是怎么学会的,怎么手就这么灵巧。
瞧着这个样子,又懂如何不被烫手,又会杀青慢捻。
“阿娘,拿去摊开吧。”冯云的声音将柳氏从失神状态中拉回现实。
她接过女儿炒的第一轮茶叶,放在簸箕上摊开。因这时茶叶只有六七分干,需得在太阳曝晒以后,才能完全晒干封入罐中。今日恰好就是艳阳天。
冯云继续忙着炒第二锅,因火烧得久了,锅沿都有些发烫。
她用胳膊肘拢了下头发,脸也被烫的微微发红。
待到四轮茶叶完全炒完,累的冯云直不起腰来,好在这具身体还年轻,才十几岁,要是放在她以前,肯定腰酸背痛的。
阿娘将最后一轮茶叶拿出去晒后,冯云瘫倒在竹椅上。
“云丫,累了吧,锅我来洗吧,你去歇会儿。”
冯云自己不愿意一身烟熏火燎味儿就躺床上,只说自己坐会就好。
缓了好一会儿,冯云伸出自己的手看,已经被茶叶的汁水染黑,不成样子。
这双手都算不得好看,虽长的纤长,但毕竟在农家,十几岁就多了几分沧桑。
阿娘洗好锅,让阿暖继续烧火,两口锅一起烧水让冯云洗个澡先。
阿爹阿娘两个拌了一回嘴,直至冯云炒完茶坐在厨房里,他两个还没说一句话。
冯云正纳闷呢,阿娘风风火火拉了她洗澡。
人虽身处乡下,但好歹柴火够,可以时不时能洗澡。上头锅里原先就有一锅热水,阿娘舀出来说先到后院洗头。
冯云听闻,捻起一撮头发放鼻尖闻了闻,一股子柴火跟头油味儿,她嫌弃的直皱眉头,看样子是要洗了。
后院靠厨房这边用砖隔出一堵墙,四方用木头木板搭了,头顶依旧是茅草屋顶,幸而后头靠的是山,所以隐秘性也好很多。
冯云换了身不拖沓的衣裳,去洗澡房里,看有没有哪个地方没有遮严实。
阿娘也换了衣裳进来,见冯云扒墙眯眼,笑道:“放心吧,没人看。”
冯云头发乌黑,又长,平日用一根木头簪子或者竹簪子挽在头顶上。
这会子放下来,跟瀑布似的,阿娘让她坐在竹椅上,拿着木梳子,一下一下梳直,梳顺。
冯云这会子觉得时光流的很慢很慢,阿娘的手柔和地拿着头发往下梳,仔仔细细怕拉扯到女儿。
这时候没有什么洗发水,头发放下自然没什么香味。柳氏用手试了试水,用瓢舀水一点点浇在头上,湿润头发。
滴滴答答的水流下来,难免弄湿衣裳,幸而穿的不厚。
待到头发全部打湿,柳氏掰了皂荚,揉出沫子,往头上涂。
没有想象中的拔草似的洗头,冯云觉得十分舒适。
皂荚是天然的洗涤剂,平日里家家户户都会去收了许多,洗衣裳洗头都需要。
洗完一遍,还需再洗一遍,冯云顿感头上的油都去了许多,也清爽许多。
待洗了第二遍时,才完全干净,剩下半桶水,阿娘又去厨房添。
“身子自己洗吧,我再去烧其他水,索性让他们都洗了。”阿娘倒了新水给冯云,嘱咐她。
冯云也不习惯脱光了别人伺候洗澡,自然同意。
湿头发仍然用簪子簪了以免碍手碍脚,冯云浇水在身上仔仔细细擦干净。
柳氏回厨房烧水,去驴棚喊冯献过来帮忙。
冯献见母亲这样,知道她是给阿爹台阶下,便装作没听见。
“献哥儿!下来帮我打水!”柳氏又喊了一遍。
冯献还是充耳不闻。
旁边冯勇见儿子挤眉弄眼的,手脚立马麻利地下来。
“诶诶诶!我来我来!”他献殷勤似的,下来拉着柳氏的手。
“谁叫你了?”柳氏没好气道。
“儿子忙呢,我来我来一样的,好了好了。”说着哄着柳氏进了厨房。
冯献斜着身子瞧爹娘两个进了厨房,站在梯子上偷笑。
不一会儿阿暖蹑手蹑脚从厨房出来,跑到毛驴儿处。
冯献笑道:“阿暖,怎么样了?”
阿暖抬头见哥哥在放茅草,嘟个嘴道:“真是的,小娃娃还在呢,说些肉麻的话!哼。”
冯云洗完澡,将东西收拾干净,这时候的衣裳,全是系带。还有一件穿里头的小衣,瞧着是麻布做的,外头穿的也是褐色麻布的衣裳,最后是裙子,没打几个褶,省布料。
待收拾好了进厨房,冷不丁地瞧见阿娘两个在咬耳朵,冯勇笑嘻嘻地抱着妻子哄着。
冯云站在门口,爹娘两个齐刷刷往这边瞧,冯云立刻明白他俩要说悄悄话,她头一扭,左顾右盼,结结巴巴喊:“阿,阿暖!那个……什么……”
边说边离开厨房,绕到驴棚处见阿暖在那喂驴儿。
“好呀!不告诉我爹娘在厨房说私房话呢,跑这来装模作样!”
冯云过去给了阿暖屁股两下。
阿暖嘻嘻笑道:“哼,我也是这样出来的,咦~”
这日头确实不错,冯云将竹簪子从头上拔下,湿漉漉的头发散落下来,还在滴水。她用手扭衣服似的拧了好久,才稍微干一些。
瞧着阿爹将猪圈的茅顶换完,这圈子果然就像焕然一新。
“哥哥,你这个还有多久弄完呀?”冯云仰头问道。
“差不多了,得铺扎实了,不然稍微风吹,就被刮下来。”冯献一面忙,一面回冯云的话。
“要是屋顶用瓦就好了,用的茅草顶,前些天下了一整夜的雨,我屋里还漏雨来着。”
冯献在上面叹道:“我屋里也是,一会儿跟爹爹上房顶瞧瞧,一起补了吧。只是盖瓦房,却是没那么容易,一片瓦都好几文,盖这么多,不知道要用多少片,买不起的。”
“慢慢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