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后,趁着清晨薄雾未散,太阳还未高高挂起,冯勇将自家菜园另一头还未翻的地重新松土。
阿暖则在爹爹旁边找松土带出来的蚯蚓,放在篮子里一会儿拿了喂给孵蛋的老母鸡。
冯云跟哥哥一大早去割了猪草,这会儿让他去屋里读书去了,她则在猪圈旁边儿起了煮猪食的锅,将新割的猪草一下一下铡进锅里。
猪圈的三只小猪,见有食吃,不停的拱着那道矮门,撞的“哐哐”响,阿娘一只猪给了一鞭子,打的它们立马老实了。
喂完食,又去给小麦浇水,查看墙根下的香菇木。
阿娘往厨房去,拿了瓷壶儿,烧了一壶滚烫的水,将藤茶冲进去,熬的浓浓的。
日头渐渐上来,阿娘招呼冯勇父女两回来喝口茶。
冯勇听罢,将锄头抗在肩上,拉着阿暖过来。
檐下茶水晾的刚刚好温热,阿暖抿了一口,眉头皱成一团直喊苦。
冯云也喝了一口,笑道:“阿娘后面少放点茶叶,这次泡多啦!茶浓啦!”
柳氏忙点头称好。
冯勇喝了一碗没解渴,又要喝第二碗,不成想耳边冯云的声音道:“阿爹阿娘,我想买头驴。”
他一口茶喷出来,呛的直咳嗽,柳氏忙去给他拍背。
“买驴?”
冯云脸色严肃,点点头道:“不错,前儿跟哥哥他们去山上,抓住的采野蕈的尾巴,捡了一篮子,去那道观卖了三贯钱。我打听了一下,一头中等货色的驴,三贯多一些,我去砍砍价儿,也差不多了。”
冯勇听后,沉默了一会儿,拿个小板凳在院子坐下,将碗里最后一口茶吃尽。
“怎的突然想买驴啊?”冯勇问道。
柳氏也惊诧,三贯钱可够全家一个多月的吃食了,买驴确实有点舍不得。
冯云放下茶碗分析道:“虽然阿爹阿娘不常进城,但我想往后经常进城去卖卖乡下的菜蔬,城里有钱人多,总有那没有田地做生意的人家,需要时时去集市买菜吃,况城里物价也高,一来二去也算是个收入。”
冯勇虽觉得冯云说的话不错,只是还有些顾忌:“不是说不让买,你们偶得了些好的野蕈,去城里卖了得了几个钱,却能想到时时有这样的好运气么?现在再上山也不一定有什么野蕈了,不要眼高手低,一步步脚踏实地才对啊。”
说着,拉了柳氏的手道:“其实我跟你阿娘何尝不知,村里头稍微富足的一些人家,都会去城里头卖东西,但人家那是有不断的货提供的。譬如卖猪的老李头,他们家养的猪想必你们也看过了,那圈子都比咱们三个茅屋还大,人家三天两头可杀了猪去集市卖。”
“又比如就跟你们玩的好的杨景家,人家父亲有本事,有经验,不怕山里头的豺狼虎豹,猎了好东西时不时往城里卖,也才有驴车。云丫,你想想,咱们家除了种些田,种些菜,有什么稀奇玩意能时时给你进城去好好卖呢?”
冯勇说的句句在理,没有时常能提供往城里头卖的货物,就意味着需要冯云日日变着法子采摘东西去卖。山里头统共就那几样东西,能坚持多久?
他就怕女儿现在尝到了甜头,得了几贯钱,头脑一热,剩下的不管了。穷苦人家经不起试错,再错几回,田里的地都不需耕了,都要卖了当流民做佃户了。
但冯云还是坚持她的想法,她坚定道:“我知道阿爹说的这些,您是长辈,说的每句话,每个字,无不在理的。只是我们年轻,喜欢折腾,我相信您也年轻过,也有过自己的想法的年纪,若是一家都埋头种田,也不是不能过,也不是不幸福。”
冯献隔着窗子,见家人商量起事情来了,赶紧出来瞧怎么回事。
“可是爹,偏偏咱家哥哥,读书功课好,时时受先生夸赞,偏偏您女儿我,是个不甘心在这儿什么事也不做,待到时日够了,听您跟娘的话嫁人,同样,我也不甘心阿暖,没有出过这个县,没有到达繁华的江州,看过更繁荣的东京,就在这认命的嫁人生子,想到这些,我就想做出努力。”
冯云顿了顿,瞧见哥哥,又补充道:“既然爹娘有这个高瞻远瞩,让哥哥去读书,我相信,同样也会同意我为了这个家做出努力,做出改变。”
“咱们也不是贪心的人家,哥哥昨个儿,在道观里碰见了苏先生,哥哥拿着借学堂先生的书,去请教苏先生,苏先生也爱惜他好学。我想以后,咱家有能力,赚了些个钱,给哥哥买书,买纸买墨。咱家现在都不是过日子,只是活着罢了,难道不是吗?”
冯云一口气说了许多话,是她自生病好了以后,说的最多话的一次了。
冯勇静静听了女儿这一大番话,后开口道:“我不知你怎么想了这么多,儿女也大了,有自己的打量,你买了驴儿,就有钱啦?就能去江州啦?你哥哥就考上功名啦?”说罢笑笑摆摆手,仿佛冯云提的是一件很不现实的事。
冯勇这番话,噎的冯云哑口无言。
“我哪有,我只是想方便些,想出入城里自由些,这只是第一步而已,如果一个人连第一步跨出都要犹豫的话,就真的要劳劳碌碌一辈子了。”
冯献听了冯云的话,眉头一皱,他理解冯云的意思,但是父母毕竟年纪大,不理解,冯云没讲到点子上。
他为了缓和气氛,随即笑道:“云丫说的不无道理,有了驴子,我去学堂都方便些,省下的脚路时辰,都可多读几本书了。这也并不是一无是处的东西。”
柳氏见父女俩都不退步,忙安慰冯勇道:“唉,你也是,这钱本就是云丫几个自个儿赚的,告诉我们她们的打算也是敬重我们是她爹娘,你同不同意就好好说话,哪里要这样冷嘲热讽打击人家。”
说罢又扭头对冯云说:“云丫你也是,你的初衷是不错的,只是做事需要斟酌许多风险,三贯钱说多不多,咱们家一个月的口粮,说少不少,好歹也可交个什么税目,如若买个驴子,我跟你爹平日忙田地,忙针线,用不上多少次,这不就浪费了嘛。
毕竟你现在身子是好了,新鲜几日,进了几次城,万一哪天累了乏了,这个说不准的。你爹爹也是怕你年纪小,怕你吃亏,买了个无用的东西放家里。”
冯云听了撇了撇嘴,叹了口气。
春风渐暖,檐下的燕子来回盘旋,停在那竹竿上,歪头听着檐下坐在一处的冯家家人谈话。
冯献是比较赞同买驴子的,他跟云丫的想法差不多,他问苏先生的学问的时候,就已经能感知到自己与其他学子的差距,这种差距,不是金钱,不是时间,而是资源。
就像云丫想靠近市井的繁华,需要一头毛驴作为枢纽,他这种寒门下的学子,如若学问要更上一层楼,也需要更多来充实自己。
柳氏见他父女两个还不讲话,又说冯勇:“你呀!这几日云丫跑集市卖山货,又不是没有作为,她病刚好就替家里分担,况又不用你出钱,人自个儿有想法。”
柳氏一番话说的冯勇哑口无言。
“好了好了,我宣布你父女两个握手言和。云丫你就在这跟你爹爹保证了,买驴子咱确实有用处,而不是闲放在家只管吃草料。”
阿娘说的冯云脸红了,忙点了点头。
“这样就好了,咱们一家五口表个态,若是同意云丫买驴子的举个手。”
柳氏自个儿先把手举起来了,阿暖听爹娘兄姊讲了半日没听懂,只听到买不买驴儿之类的,她只觉得有驴车确实方便些,也举个手。
冯献自不必说,他理解妹妹的意思,毕竟也算同龄人,也举了个手。
全家就剩冯勇一个,他左右相看,就他一个没举手了,努了努嘴,也缓缓将手举起来。
“哈哈哈!”这一举动引得全家哄堂大笑,连冯云见了父亲这孩子气的举动都不由地“噗嗤”一声笑了。
檐下的燕子被全家爽朗的笑声惊了一跳,扑棱着翅膀飞起来。
“哈哈哈,好,我宣布,全家一致同意云丫买驴子,咱们明日就一块儿去村里卖牲畜的那看看,挑了头好驴子回家!”
阿暖乐得抱住冯云的腰,冯云也不自觉地笑起来。
柳氏又起身往她父女两个碗里倒茶,说道:“再喝一碗,你俩又是好父亲,好女儿。”
冯云见阿娘这样,嗔道:“阿娘平日我见您柔柔弱弱的,怎得这么会说话呢,我瞧您应该去那县府当判官才对。”
冯勇接过柳氏倒的茶笑道:“你阿娘可是我的解语花,去当判官我怎么办呢?我才不跟你这个丫头片子计较。”
冯云吐舌头偷笑,现在全家都同意自己走出的这一步,她觉得天都更蓝了,空气也清甜了,喝了口阿娘泡的藤茶,明明苦得很,怎么这会子这么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