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魔少年蹲在她身前,他额前碎发时不时来回撩动纯黑睫尾,眼睛却眨也不眨。左边的断眉配上他紧皱着的眉头,令他看上去很凶。
“你在逗老子玩?”
还他妈的不会报复?
哪来的底气说这话。
俞舒暖一点没有怕他,她讶异:“我没有呀。”
“我知道你是在护着我。”
她注视着他,轻轻地抿出一个笑,“谢谢你,乔豁。”
她的眼睛纯净得像天上的星星,乔豁觉得心头莫名烦躁起来。
这时书包里的手机铃声响了,俞舒暖赶紧拿了出来。看到还是一个极其古老的按键小灵通,乔豁的断眉不由向上挑了挑。
俞舒暖接了电话,轻轻地:“喂?”
“知道了。”
电话断了之后,她把小灵通挂在了脖子上,对乔豁道,“我得回家了。”
她葱白如玉的手指灵巧轻触着轮椅的方向盘,另一只小手热情地挥了挥。
“乔豁拜拜,明天见。”
乔豁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抿在了嘴里,看着她的背影越来越远,仿佛将荒诞的一晚也一并带走。
他这算什么……路见不平、见义勇为?
他轻骂出声,“操。”
俞舒暖乘着夜色,刚好赶上了最后一班公交车,她轻呼出一口气。
公交车的尾灯越来越远,最后缩成了几个亮点,像追逐的萤火虫。
站牌后,乔豁现身走到垃圾桶前,点点火星在黑夜里俶尔熄灭。他手微微向下一扔,离开了那里。
夜色如月。
楼道里的灯一直亮着,是被人特意按了开关。
俞舒暖看见家里的门没关,玄关处摆放着一双精致的高跟鞋。
俞柔一听到动静,就出来了,她的目光瞬间发现了俞舒暖放在轮椅身后的书包。张凤萍紧紧跟在她身后,脸上看上去很不安。
“妈妈,你回来啦?”
俞柔朝她挤出一个笑,那笑容很努力,也很勉强。她尽量压住心头泛滥的种种情绪,蹲下身,平视俞舒暖。
“暖暖,妈妈有些事想跟你说,可以吗?”
三个人来到了客厅。
俞柔犹豫地从桌子上将病历本递到了俞舒暖跟前,“能不能跟妈妈解释这是怎么回事?”
饶是俞柔在生意场上也经过大风大浪,此刻也几乎难以维持住平稳。
俞舒暖看着病历本上用机器打印出来的字,字字都写得很清楚。出院那天,她原本将它塞进了裙兜里忘记了拿,没想到被俞柔翻出来了。
她差点忘了,她现在是一个每时每刻都需要被照顾的人,没有任何隐私。
她的沉默,让俞柔的表情也渐渐难看起来。
张凤萍一口心提得老高,说话时脸上的肉都在颤,“俞总,我之前早想跟您说这件事,可是大小姐不让我说。当时差点把我吓出心脏病,我一发现出事了,就赶紧把大小姐送去医院了,那医院的医生都说还好我送得及时,本来大小姐伤口处理好了,我就想跟您说。”
“谁想到大小姐一醒,就不让我说,还说如果我说了,就威胁我就要再找个保姆。您看看她,今天居然还瞒着我,自己偷偷跑出去上学了。”
俞柔望着俞舒暖,问道,“萍姨说得都是真的吗?”
俞舒暖垂头,怀里抱着安静的猫娃娃,像是抵触和她们交谈。
俞柔按了按自己的额头,胸口起伏不定。之前也遇到过很多次这样的情况,想和俞舒暖交流,但她拒绝沟通,总是沉默以待,就好像她竖起一道高墙隔开了所有人,谁也没法走进她的内心。
加上舟车劳顿,她疲倦地闭上眼睛,准备像过去无数次做的那样,陪着俞舒暖去看心理医生,再去给她做个全身检查。
“妈妈。”
俞柔恍然自己听错了,她睁开了眼。
俞舒暖露出一张内疚的小脸,道,“我错了,我不该瞒着您这件事。但是我很害怕,很怕您担心我,很怕您因为这件事就不让我去上学了。”
俞柔微张着双唇,双手抱住舒暖的肩膀。
这是大女儿两年以来第一次跟她主动沟通!
俞柔感觉血液往四肢涌,心口砰砰直跳,脑袋像机器卡壳了一样。
她双唇张张合合,想说些什么,却又害怕因为自己说的话,阻止了舒暖说更多的话。
俞舒暖抓住俞柔的手,轻轻地握着,小心翼翼,“妈妈,我知道我做错了,您能不能原谅我?”
俞柔眼底霎间涌出泪,紧紧抱住了她,“无论你做什么,妈妈都会原谅你,你永远是妈妈的宝贝女儿。”
听到这话,舒暖鼻子一酸,俞舒暖的记忆融入她的意识中。
她想起了俞柔无论工作多忙,总会把她带在身边,就算再疲倦,只要她叫一声妈妈,俞柔就会抬起头冲她露出温柔的笑。
这些全都历历在目。
她不由地将头歪在母亲的肩膀上,声音软糯,“妈妈,我想变好了。我真的很需要您的支持。”
俞柔轻抚着她的头。她笑得很高兴,泪水源源不断划过脸颊,“傻闺女,妈妈当然会支持你。”
俞舒暖抬起头看她,双眸明亮,里面充满希冀,“我今天上学了,真的很高兴,认识了很好的人……”
俞柔安静地听着,神情松动,随着舒暖的笑而笑,空气里都充满温馨的气息。
张凤萍忽然心生一种莫名的危机感,她不合时宜地插了一句嘴,道,“俞总,大小姐这样……不适合上学吧?之前出门,大小姐打伤了一个小孩,还有落落小姐来的时候……”
俞柔脸上的笑滞住了,她望向俞舒暖的眼神里溢满了担忧。
俞舒暖给她勇气道,“妈妈,我不会再像那样了。”
“大小姐,我知道您很想出去玩,毕竟在屋里闷久了,谁都想出去转转。但是您之前多少次受不了,外面那么危险,跟您这般年龄的学生性格最排外,他们对讨厌的人很讨厌,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像俞总和我一样包容您。”
张凤萍说得委婉,又故意勾出人一些遐想。
俞柔心里不舒服,但张凤萍说得有几分道理,她紧紧握住了俞舒暖的手,似乎很害怕她再次受到一点点伤害。
俞舒暖回握住她,用一个浅笑安慰,她用最平静的语调开了口。
“妈妈,我想辞退萍姨。”
张凤萍瞪大了牛眼,嘴角下扯,周围的唇纹跟着一抖一抖,仿佛被气得不轻,“俞总,您看看,大小姐因为听不得一点真话,要换掉一个辛苦照顾了她五年的人!”
听到这话,俞柔面色严肃,她没有马上反驳,而是望着舒暖,她想先听听俞舒暖的想法。
她的举动,鼓励了舒暖。舒暖垂下头,摸了摸猫娃娃的耳朵,再次抬头时还是那副温温柔柔的样子,看到这样,张凤萍心里忽然有些慌。
她柔声道,“萍姨,我的确不喜欢你,正如你不喜欢我那样。这五年的时间,你的确照顾了我不少,但妈妈也支付给你不菲的报酬。我妈妈没有任何对不起你的地方,我也没有任何对不起你的地方,所以要辞退你,不需要任何理由。”
张凤萍这时候才知道俞舒暖是来真的,她感觉天都塌下来了。这份工作丢了,她儿子的大好前途没了,她幸福的晚年生活也都没了。她像抓住一根稻草,拼命地上爬。
她捂着脸,哭得真心真意,“大小姐,您想想您之前怎么对我的。就因为我多说了两句让您注意腿,您就往我床上丢死耗子,我晚上睡觉一打开被子,那死耗子眼睛还睁着,嘴里还冒着血。还有柜子里我的衣服被剪得稀巴烂……”
她默数着一桩一桩,想让俞柔可怜一下她。她忽然想起,原本她只是俞家一个普通帮佣,人心肠热、会说话。
直到俞舒暖出事之后,俞柔突然问她愿不愿意专职去照顾俞舒暖。
一开始,她是真心对俞舒暖好,可是俞舒暖出了车祸后性格敏感得像埋了无数地雷,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踩中,所有的真心都给一点点给磨掉了。
有一天,她猛然在想为什么,俞舒暖又不是她的亲生孩子,她永远得不到俞舒暖的感恩。
但照顾了五年还是有感情的,俞舒暖怎么能这么心狠?
她还不到六十岁,头发白得快,发根处来不及染黑,又有大半都白了,这样凄惨地哭着,好不可怜。
一张干净的纸巾递到了张凤萍跟前,她抬头一看,竟然是俞舒暖给她的。
她双唇蠕动着,有些受宠若惊,她接过了那纸,小心翼翼地擦着脸。
俞柔看到这一幕,以为俞舒暖只是借机想要将心里的不满都说出来,她一直都是一个很善良的孩子,顿时欣慰道,“暖暖,萍姨她……”。
只见俞舒暖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只笔,她偏过头,“妈妈。”
她用大拇指按动了一下笔头。
电流刺啦一声,里面有人在说话,原来这是一只录音笔。
“诶哟,我的大小姐,怎么又把窗帘拉上了,这乌漆嘛黑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在阴间呢!”
“你整日摆出这副死了人的脸,也只有我才受得了你这个脾气。你说你怎么嫁得出去,这腿走不了,哪家人能看得上一个残疾?”
“要不是你家有点钱,你爸妈暂时还能养得起你,要等你家哪天破了产,你爸妈能整天受得了你?肯定早拿个扫把把你赶出家门了。”
“你说你怎么又尿裤子了,都多大的人了,整天身上一股尿骚味,臭死了!”
“怎么衣服又掉到地上去了,我扔给你,你自己不知道伸手接吗?腿不行了,手也残废了吗?”
“……”
张凤萍脸色顿时煞白,“不、不……”
那个声音是她无疑,这是她说过的话?那些字眼仿佛又蹦入她的脑海里,无比陌生,让她排斥不已。
她惶恐地去看俞舒暖的表情,发觉对方依然如前一刻那样安静地看着她,让她骤然恐惧。
这份录音是系统914从角色记忆中提取出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俞舒暖”日日夜夜都在回想咀嚼这些话,以至于每一个字都听起来无比清晰。她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怎么会把这种话告诉家人呢?
告诉意味着把自己的缺陷和痛苦再一次剖给他人看。
“俞舒暖”早已没了勇气。
俞柔听不下去,蹭地站起了身,狠狠推了张凤萍一把,眉目染上一层怒色,“我把女儿托付给你,你就是这么照顾我女儿的?!”
张凤萍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气弱道,“俞、俞总,我……”
她想解释,却发现解释不了。
那些都是说的气话,她早就忘了。如果不是这只录音笔,她一辈子都想不起来。
她干巴巴地补救,“一定是有什么误会,这录音只有我说的话……”
俞柔手指着她,满脸怒容,“你给我闭嘴!”
她从身上掏出手机,发出去一条短信,手速飞快,手机黑了屏。
她站在俞舒暖身前,把女儿遮挡得严严实实的,朝张凤萍一字一句道,“无论我的女儿健不健康,我们家是不是贫穷,我都不可能放弃我的女儿,不管她以后工不工作、和不和其他人结婚,只要她需要我,我都会养她一辈子!我选择你照顾我女儿,是我这辈子做过最大的错事,你被解雇了。”
“我已经和律师联系了,我要起诉你虐待未成年人!你这样的人不配照顾任何一个孩子!”
她要被这个行业永远抹杀?
张凤萍腿一软,她颤颤巍巍地想来拉俞柔,却被俞柔一躲,“俞总,您不能这么做,我家儿子还没攒够钱娶媳妇儿呢!我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俞柔将女儿紧紧抱在怀里,压根不想和张凤萍说话。
她愧疚,她自责,恨不得替俞舒暖经受所有的折磨。
怀里的俞舒暖伸出了手,擦了擦她的眼泪,还冲着她笑,小声说自己没事,俞柔心碎极了。
门外有人声响动,张凤萍很快被带走,俞柔下定了决心,要一直陪在俞舒暖身边。
她想要去看俞舒暖手腕上的伤疤,俞舒暖把手往后藏住,不想让她看。
俞柔不想勉强她,背过身又擦了擦涌出的泪,回身蹲下,只露出温柔的笑,“暖暖很想上学吗?”
俞舒暖点点头。
俞柔捧着她的脸蛋,“妈妈答应你,但你必须答应妈妈两件事。”
“您说。”
“第一,如果在学校有任何不开心,第一时间要告诉我。”
“好。”
“第二……暖暖,每周末妈妈会陪着你去康复中心训练。”
俞柔望着俞舒暖的腿,“医生说过你的腿如果长期训练,是有可能站得起来的。妈妈这次找到一家私人康复中心,医生和护士都很好,一定不会像之前那样有那么多人看着你,训练过程虽然会辛苦会有些疼,但妈妈一直会陪着你,你能答应妈妈吗?”
俞舒暖垂目,许久才开口,“您是嫌弃我的腿吗?”
俞柔摸着她的头,眼睛忍不住又红了,“傻孩子,妈妈怎么会嫌弃你。”
这个世界异样的目光太多,如果俞舒暖不从心里站起来,那在别人眼中她永远是一个有缺陷的人。
“妈妈希望你永远不要放弃希望,生活对你来说会有更多困难,但你一样可以做很多事,而且你会比其他人做得更好。妈妈希望你能学会控制好自己的身体,你一定能过好自己的生活。”
“暖暖,妈妈陪着你一起从头开始学,好不好?”
小时候,俞柔握着她的手从蹒跚学步开始,摔倒了,站起来,摔倒了,又站起来。
看着她会跑了,会跳了,会骑着自行车肆意地任风拂过,会把秋千飙得高高的,会滑梯上勇敢地跳下来,大声嘲笑着身后胆怯的同伴。
记忆里的那个小小少女永远都是骄傲的,身后总有俞柔的陪伴。
既然重新开始了那么多次,再重新一次又有什么怕的呢?
俞舒暖抬起了头,屋内的灯光是暖黄色的,映在她的瞳孔里,像点燃了一簇小火焰,炽热又明亮。
她深深地抱住了俞柔。
“好,我答应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