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淞正死死盯着大门,片刻后,见司来去而复返,眼睛顿时睁大了几分。
“怎么样?皇后那边可有消息传过来?”
“回陛下,”司来满脸堆着讨好的笑,心中门儿清,他传来的消息估计不会让陛下快活,“明义殿那边暂时还没人来回,只是...只是政事堂那边刚刚传了消息来,三位相爷邀您前去议事。”
段淞的面上瞬间蒙上一层灰暗的薄霜,少了几分鲜活的气息,倒像是听到了某种极为沉痛的丧讯一般。
“罢了,去吧。”
司来捂着胸口,暗暗祷告,佛祖保佑,陛下今日可不要再和吴相起争执了。
在踏入政事堂前,段淞停下了脚步,轻阖双眼,深深吸气,心中默念:
不过就是见几个讨厌的老头儿,听几句不打紧的废话,不要动气,反正他们也活不了几年了。
默念再三,他才吐出一口浊气,推开了政事堂的大门。
“陛下,您可有了决断?”立在左侧的冷相,甚至连寒暄都无,就直接开口诘问。
冷相容貌清瘦,两颊微缩,眼眶向内凹陷,但其内的那双眼,却闪着灼人的精光,教人不敢直视。
他的下巴上垂着几缕灰白的长须,而头顶那几根稀疏的毛发,只用木簪束起,不见半点金玉。
段淞总觉得他这般装相,定是想让人夸他一句仙风道骨。
但他偏不遂这老头的愿,间或刺他一句“冷相操劳,又脱发不少”,倒是会觉得舒心几分。
“是啊陛下,”右侧的叶相也笑着应和,“毕竟赫合使者现下还留在京中,时间久了多少是个祸害,不如早点决断,让他赶紧回去才是正理。”
叶相体型庞大,不论是宽度还是厚度,都顶得上两个冷相。他的腰带箍在突出的圆腹之下,将官服绷得极紧。
发红的两颊松松垮垮地垂在腮边,和下巴上的一团软肉连成一片。
他时常带笑,偏又生了双细缝的小眼,笑起来更是眯得严丝合缝,连半点瞳仁都瞧不见。
段淞回想起早上刚见到的叶如曼,暗忖这他找的续弦夫人定是眼大如牛,不然这父女二人怎能生的如此不像。
一见到这两张虚伪的老脸,段淞只觉得自己两边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恨不得将冷老头的胡子扯下几根,在叶老头的肚子踹上一脚才好。
“那是自然。”他强忍着自己不要冲动行事,转过头去,却又瞧见了靠在柱边、似笑非笑的吴长勍。
瞬间更难受了。
“自然是让他早早死了这条心,不过是西北蛮族,还妄想什么贵妃之位。”冷相决绝否认,眼睛从未离开段淞,似是觉得他这般专注,定能将自己的想法注入对方心中。
“冷兄此言差矣,”叶相笑眯眯地将他堵了回去,“自古以来,只有败方会献女求和,赫合的态度已经很诚恳了,我们也不要太拿乔,若是他们转头和檀稗结盟,那时咱们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叶贤弟还是如此胆小怕事,国与国相交,便是寸步不能相让,我们这般退缩,如何对得起边疆的将士?”
“边疆的将士已经为国马革裹尸死而后已,我们哪能让他们白白送死,当然是要以长久为计。”
“想必陛下已经有了自己的决断吧?”吴相突然开口,打断了两人的争执,随即上前两步,用目光示意段淞,莫要忘了昨天的约定。
或者更准确的说,是半威胁:
昨天都说好的事,不要临时给我出什么岔子。
段淞垂在袖中的手指,有些不受控的发抖。
若是非要在这三个老狐狸中,选一个最令人生厌,最不可饶恕的,那一定非吴长勍莫属。
昨日,段淞刚完成大婚的仪式,虽说皇后的人选并非他所属意,甚至可以说是被稀里糊涂强塞的,但多少还是有些欣喜。
大婚,意味着他真正成人,成为一个独立而成熟的帝王,未来大有可为。
他觉得自己离独掌朝政的目标更近了一步。
但就在他沉浸在某种虚幻的快乐中时,吴长勍出现了,还带来了一个荒诞的消息。
大赟原本和北边的赫和时有摩擦,最近这一年来,摩擦逐渐升级,已经发展成了一个接一个的小战事。
朝中曾多次派兵前往边境支援,但收效甚微,两边一直僵持不下,胜负参半。直到上个月为止,才隐约有了些取胜的趋势。
段淞觉得,只要再乘胜追击,那赫和未来不仅不敢再犯,反而还能将赫和打回岱山以北,为大赟开疆拓土。
但就在这时,赫和派出使臣前来,提出他们国主不愿两国继续交恶,希望可以将其妹嫁入大赟,成为贵妃。两国就此结为同盟,未来和平相处,还能互通商事,何乐不为。
而吴长勍的意思,则是让他接下这个求和的信号,将那赫和国的公主娶回宫中。
“我为何要娶她?冷叶两家也就罢了,好歹是世家大族,她这等蛮族女子,也配入我后宫?”
“此事对陛下无甚坏处。”吴长勍看他的眼光,就像在看一个胡乱撒气的孩子。
“我们明明就要打赢了,凭什么答应他?我不愿意!”段淞气得脸颊鼓胀,连耳尖都染上了薄红。
“谁告陛下我们要打赢了?”吴长勍淡然反问。
“这一月中我军连胜三场战役,怎么就不是打赢了?”
“那陛下可知,这三场战役之中,我方军士有多少伤亡?”
“我...”段淞语塞,他确实不知,他现在甚至连那几位将军的名号都没记住。
“我方军士这几年在边境究竟过的什么日子,陛下在宫中锦衣玉食,可又能感同身受?”
“......”
“身为帝王,不要意气用事,”吴长勍将手中的朱笔搁下,冷淡出声,定下最终的基调,“此事不要再争,明日冷叶二人自会邀陛下前去商议,到时陛下同意老叶说的就是。”
“可...”段淞依然有些不服气,他最讨厌吴长勍这副自以为掌控一切的姿态,“可我凭什么要听你的?你的判断就一定正确么?西北边境的战事若是因此前功尽弃,你担得起这责任吗?”
“臣的判断自然不一定正确,但先帝若是在此,也一定会这么做,”吴长勍没有半点犹豫与退却,“臣的一切决定,都是经深思熟虑百般权衡之后,才作出的最优之解,自然担得起这责任。”
“真是不害臊,”段淞嗤笑,“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大赟的国君呢。”
“陛下现在这副样子,先帝若是见到了,想必不会放心的。”吴长勍也毫不相让。
“吴长勍,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提先帝?”段淞气急,在案上猛地一拍,震得桌案上的茶碗互相碰撞,发出清脆而尖锐的碰撞声。
吴相就此沉默了下来。
“陛下莫要听信那些流言。”半晌,他哑然开口,这次却垂下眼帘,避开了段淞的目光。
“呵,”段淞冷笑一声,也扭过身去,“吾才不会信呢。”
“陛下?”
叶相的一声轻唤,将段淞拉回到当下的现实之中。
“嗯,”他虽百般不愿,但也只能点头,“叶相说的有理。”
吴长勍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随即再度倚回梁柱,双手抱臂,悠然旁观。
“陛下,臣以为您自是不同的,怎么能听信他这等懦夫的做派?”冷相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段淞虽不喜冷相装腔作势,但此时也想给他一个肯定的眼神:他确实也觉得这是懦夫做派。
但情势所迫,冷相与叶相在朝中势大,六部中有半数都是他们的人,而段淞现在唯一能倚仗,也愿意给他提供倚仗的,只有吴相一人。
他不能不听他的。
他还不够强。
“陛下这才是明君作为,”叶相笑意盈盈,向段淞作了个揖,“陛下圣明,乃是我朝幸事。”
“若是先帝有知,”冷相朝虚空中拱了拱手,“想必只会怒斥我等软弱无能,先帝,老臣——尽力了!”
先帝先帝,又是先帝!
段淞气恼得又想揪他的胡子,这姓冷的真是做作至极,唱念做打无一不足,还当什么宰相啊,去唱梆子得了。
他下意识扫了眼吴相,万分不愿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想着如何将话头转到他们自己身上去。
“那赫和公主可以进宫,但绝不可赐贵妃之位。”
冷叶二人两相对视,突然反应过来,自家女儿孙女还只是妃位,确实不能让一个蛮族压她们一头,
“陛下圣明。”二人齐齐拱手。
冷相虽万分不愿,但若实在不能左右陛下的决定,还是要给自家孙女争得一些优势。
“陛下,不知小女今日,可有冒犯天颜啊?”叶相的语气中,隐约带了点赔笑的意思,“她在家中娇惯养大,若是有些不得体之处,还望陛下包涵,找个嬷嬷教导一二便是,她学起来可快了。”
“陛下,我那孙女规矩都省得,就是脾气有些冷硬,”冷相见状,暗骂这老叶不厚道,也忙给自家孙女说项,“若是起初冒犯了陛下,还望陛下见谅,时间久了便好,她最爱诗词,书画也不差,定能和陛下琴瑟和鸣。”
段淞突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满足。
他觉得,收几个后妃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自己手中终于有了一个把柄,可以拿捏这二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啊,为什么没有人评论,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