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司来捧了碗新煎的茶汤,垂首低眉,恭敬地放在案边,接着小心翼翼地瞧了眼他们家陛下。
只见他时而咬牙皱眉,时而得意发笑,不由得有些发憷。
司来发现,自从前夜里,陛下打皇后居住的明义殿离回来之后,就显得颇为反常。
明明大婚这半天东奔西跑,连晚饭都没顾得上吃,结果他居然就这么饿着肚子睡下了。
睡下了,但又没睡着。
司来守在外间,只听得陛下在榻上翻来覆去,时不时轻啧一声,紧接着或是薄怒的轻吼,或是疑惑的叹息。
今日清晨,陛下都不用他去唤,早早便自行起身,还连连要他去催促进宫的马车,似是迫不及待想见到那两位新入宫的妃子。
司来本以为,陛下是昨夜里在皇后那儿受了气,所以这般焦急,是准备重重封赏这二位后妃,挫一挫皇后的锐气才好。
但他想错了。
陛下见到她们后,却只是拖着一言不发,拖到那二位以为自己犯了什么错,面色发白,抖如筛糠,几乎都快哭出声来。
过了快半个时辰,他又突然将众人清退,和那二位娘子密语起来。
也不知陛下究竟同她们说了些什么,总之那二位出门时,皆是两颊飞红,连眼都不敢抬。
司来暗忖,陛下毕竟年轻气盛,但白日宣yin终究不好,若是被吴相发现了,只怕又要和陛下起争端,以后还他是要多劝劝才是。
而那二位娘子走后,陛下就陷入了如今这种状态。
又冷静又疯癫的。
司来正想着,是不是该寻太医来请个脉,却听得他的陛下突然发话。
“你去看看,皇后那边儿有没有传话过来?”
司来更疑惑了,不是昨夜和皇后闹得不欢而散吗?怎么如今还在关心那边的动向。
但他也不敢反问,“...是,奴这就去差人去问。”
段淞下意识地用指尖敲击着桌案,发出一连串沉闷的笃笃声。
他一夜没睡。
昨夜他躺在榻上,睁眼到听到了三更的锣声,随即猛地惊坐而起:
唉不是,她怎么敢的?
甚至连昨日里姓吴的老狐狸逼他答应的那件丑事,他都根本顾不上生气。
虽然自己对她本也无甚兴趣,勉强留宿已经是给了她极大的颜面。
但这皇后简直荒谬至极,大婚当日御前失仪,搪塞他,欺瞒他,用的还是这么拙劣又...又粗鄙的借口。
她究竟是生了个熊胆子还是长了个狗脑子?
是她料到自己羽翼未丰,暂时还不能明目张胆的处理她,所以她才这般嚣张,甚至连个像样的托词都懒得想。
难道她的心机竟如此深沉?
段淞又回忆起皇后在他面前的种种表现。
大多时候双目半阖,神情呆滞,仿佛神游天外;偶尔心神归位,勉强说得两句人话,但又敷衍塞责,听得人肝火直冒,还不如不说。
他实在分辨不出,这人究竟是先天有缺,还是刻意为之。
但总之,这不知死活的家伙让他不快了,那她也别想好过。
傅南霜现在确实不太好过。
两个妙龄少女围坐在她身侧,一左一右地紧盯着她,连眼皮都没抖动半下,似是生怕错过她的一个表情,正等着她作出命运的裁决。
傅南霜不喜欢被人注视的感觉,但现在躲无可躲。
在这三伏的暑热中,她却觉得自己的手脚渐渐发冷,后颈微凉,似乎连血流的速度都变慢了。
她拢在袖中的双手,不安地寻找着指甲边缘的毛刺。
她想要尽快摆脱这种不受控的局面,缩回寝宫的帷帐中,把自己包裹起来。
但她张了张嘴,却又不知究竟该说些什么才好。
她甚至开始赌气般设想,不然什么也不说直接跑吧,凭她们俩的的身体素质,应该也拦不住自己。
思绪纷乱,如受惊失控的幼兽,在冰冷的黑暗中四处乱撞,急切地寻找着出口。
找到了。那出口上画着男主那张扭曲发红的脸。
幼兽冲了上去。抓挠,撕咬。劈头盖脸。
这男主有病吧?
这么小家子气当什么皇帝啊!种地都没人要!
侍寝这种事儿是她能决定的吗?
不就是两边大臣都不想得罪,所以把自己推出来挡枪吗?
但在某个喘息的间隙,她突然开始意识到,自己的慌乱不仅来源于愤怒,更来源于一种隐秘的恐惧。
对自己的恐惧。
原本傅南霜只规划了自己的逃离路线,完全没有考虑过其他后妃的下场,个中缘由,是因为她其实根本就不在乎。
毕竟命理大师有云,不要沾染上他人的因果,不然会影响自己的运数。
况且纸片人的命也算命吗?
作者宛如小世界里至高无上的创世神,让谁生让谁死,只要在键盘上信手敲几个字符就能做到。
这些角色的生死爱恶欲,无非是几个扁平的、苍白的小字,在盗版网站和劣质屏幕上闪着萤萤绿光,偶尔还夹杂着几个可笑的错别字。
无关痛痒。
但那都是在和她们见面之前。
现在她们坐在自己身边,能感到她们身上的热度,能听见她们呼出的气息,能看到她们胸腔的起伏。
她们是两个年轻而鲜活的生命。
而在某种意义上,这两个生命现在掌握在自己手里。
傅南霜觉得自己现在被一种莫名的、类似于同情的东西所驱使,被迫回想起了这两个人的故事线。
在原书中,除了皇后外,就属这德淑二妃的死相最为凄惨。
毕竟她们仗着自己家世显赫身份贵重,从没尊重过商户出身的女主。更是因女主入宫前已为人妇,没少以此为引,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恶语攻讦。
她们是高贵的,也是愚蠢的,卑劣的。
二人想加害女主,又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主意,只能像两个跳梁小丑一般,在皇后的计谋边缘打转。
皇后挖的坑里有她们的一铲,皇后搭的墙上也有她们的一块砖。
而每当陷害女主的事情败时露,她们就会推出身边的人顶罪,最后失了人心,连最亲密的侍女都倒戈向了女主,无人效忠。
傅南霜记得两人的结局。
德妃叶如曼,表面天真烂漫,实则心思阴暗,好不容易设计怀孕后,却变得暴躁易怒,形容消瘦枯槁,最后难产而亡。
淑妃冷芷蓉,是京中有名的才女,向来眼高于顶,最后却是在一场宫变中,被战马践踏致死,衣衫残破,面目全非。
她们就像是女主的对照组。
平民出身的女主有着高贵的品德。
身份高贵的女配却有着卑劣的内心。
所以作者要把她们原本最珍视的东西夺去,踩碎,再将一副零落的残躯吊在城门口示众。
看看,这就是嫉妒的下场。
但是,人应该为自己还未犯下的错误而受到惩罚吗?
傅南霜自认浅薄,没有能力处理这种终极哲学问题。
但她有最朴素的是非观:
如果男主还没受到应有的惩罚,那这些后妃也有足够的理由活下去。
想到这里,她稍微定了定心神,手脚也渐渐回温。
算了,拉她们一把也罢,无非是顺手的事。她先拖上一阵,等女主进宫以后,男主自然也就无心搭理她们了。
到时再劝她们一起出宫,当然,她们能听进去最好,如果当真钻了牛角尖,那也是她们自己的因果。
傅南霜对自己的安排还算满意,眼帘微微抬起,却并未看向她们其中的任何一个,而是盯着自己拇指上的月牙开了口。
“此事——”
冷叶二人终于听到她的答复,不由得精神一振,向她凑得更近了些。
傅南霜又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并非是我一人能定下的,陛下虽将后宫管理之权交给了我,但我也要揣度圣意,毕竟无论谁人侍寝,关键还是要让陛下满意才是。”
“您说的在理。”
冷芷蓉听着,脸上已经开始有些挂不住,这皇后不说话的时候,还有点高深莫测的意思,一旦说了话...说了也像没说一样。
“但要揣度圣心,并非是三五日的功夫。”傅南霜让她们提前做好准备,做好漫无目的地等待,直到命定女主出现的准备。
“殿下,您就别绕弯子了。”但叶如曼不太沉得住气,直接抬手挽住了傅南霜的臂弯,撒娇似的晃了晃,引得她差点倒吸一口冷气。
陌生人的肢体接触,让傅南霜的头脑瞬间一片空白,根本忘了接下去要说什么,只能僵硬地向另一边抽身。
可稍稍移动,却又碰上了那边的冷芷蓉。
于是她又僵住了。
这两个人究竟为什么要坐这么近?恩将仇报是吧?要不然干脆不救了吧?
正当傅南霜进退维谷左右为难之际,她突然打了个哆嗦,仿佛某种神灵附体似的。
她想到了一个一箭双雕的主意。
一个既能解决当下困境,又能解决长久问题的主意。
“下月便是中秋了,按例应是要举办宫宴的,不如——”
她抬起眼,第一次怀着真诚的微笑,左右环视,同两人视线相交。
目光温善慈蔼,就像看着两个自带业绩的VIP。
“——这一次,就由你们来操办吧。”
作者有话要说:男主:唉不是,她怎么敢啊?
霜姐:唉不是,他有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