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了一条路,她们继续马不停蹄地往南边崧泽而去,直到日暮时分,才堪堪慢下来,停在了一间客栈前。
由侍卫前去安排好了所有,奔波了一天,众人都疲惫不堪。黎观月走得慢,随意扫了一眼客栈,堂中人来人往,正值傍晚,还算热闹,她停下了脚步,思索片刻,转身往楼下走去。
找了个隐秘又恰好听得清堂中说话声的地方,她要了一碗茶,慢慢品起来,不时注意着周围人的动静,茶馆、客栈来往的人多,一般是三教九流的聚集地,能从这些人的谈话间了解些江南现在的情况。
来往的多是商户、农户,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闲聊着农事、货物等,一碗茶喝完,黎观月心里大概有了些了解,便放下了银钱,打算回到屋内休息。正在这时,一群农户打扮的人揭开门帘,说说笑笑地进来了,她随意瞟了一眼,并没有在意。
突然,正当她转身上楼时,一声惊呼从人群中传来,嘈杂喧哗声顿时炸开!
她回头看去,刚才还一片祥和,此时一个黄衫打扮的人已经面如土色地倒在地上,急促的喘着气,极其痛苦地捂着胸口,眼睛睁地极大,眼中充满了血红的血丝,看起来可怖极了!
黄衫农户身边的同伴明显还没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扶着那人,急得面红耳赤,大声吼道:“快来人帮忙啊!快!快!”
黎观月站在楼上,将男人的痛苦面色看得清清楚楚,大喘气、扭曲的身体、暴起的青筋……她脸色一变,怎么与她记忆里前世的疫病症状这么相似?
她快步走上前,正要拨开人群仔细看清楚时,一声高喊突然响起:“发生什么了?我是医者!让我来看看!”
奋力拨开人群,南瑜匆匆小跑过来,脸上满是急切,发梢还带着水滴,看起来很是忙乱,围着的众人听了她的话,立刻推搡着分开一个缺口,南瑜顾不上男女大防,凑近男人,焦急地开始把脉、查看起情况来。
男人在同伴怀里抽搐着,喉咙中“赫赫”地叫着,脸色涨红,痛苦极了,挣扎的力度几次差点把南瑜掀翻,而她则毫不介意,抹了把汗,低声叮嘱男人的同伴控制住他,快速点了几个穴道,才让男人喘气声减弱了些。
黎观月站在人群里,静静地看着她动作,内心充满了疑惑与震惊——这还是她记忆里的那个南瑜吗?虽然前世她也算医者仁心,但绝非会为了一个普通的农人这么急切……
正在这时,南瑜抬起了头,向四周望了望,恰好与黎观月对上眼神,她眼眸一亮,急切道:“长……小姐,可否前去找我的师伯来,我能力不济……”
话说到一半,刚才还抽搐急喘的男人,突然在同伴怀里不动了,下一秒,男人便自己坐了起来,大喘气也不急切了、脸色也不红了,就连暴起的青筋都平复下去了,除了额上还有些汗珠,看上去竟然和没事人一般。
不仅周围众人呆住了,就连黎观月也瞪大了眼睛,南瑜话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瞠目结舌。
男人摇摇晃晃站起身来,疑惑地摸摸自己身上,也费解极了,喃喃道:“咦,奇怪……怎么回事儿?”
大家都一头雾水,对视着看了几眼,有人出来劝散道:“哎呀哎呀,估计是魇住了,没事就好,大家都散了吧,散了吧,啊,还要感谢这位姑娘,多谢多谢……”
南瑜站在原地,明显没有反应过来,随意点了点头,讷讷道:“无事,无事,我是个医者嘛,应该的……”她显然是还没适应这样的场景,还做不到前世那样坦然、心安理得,匆匆应付了几句,便逃也似得回去了。
黎观月居高临下地看完了整件事的全程,蹙起了眉头,她看得细致,注意到刚才在人群中那个劝散众人的,正是客栈老板娘,此时她正悄悄退开,鬼鬼祟祟地往角落里走去,黎观月意识到不对劲,略一思索,跟了上去。
老板娘看着众人慢慢散开,落座或喝茶、或谈天,松了口气,暗骂了声晦气。这时,一双手拍了拍她的肩头,一转身,眼前是位眉眼明艳、贵气的姑娘。
“姑娘,怎么了?是要点些什么茶?”老板娘眉开眼笑,她可记着,刚才这位姑娘的人来,一口气就包下了几间上房,这可是个钱袋子!
黎观月微微一笑,口中的话却让老板娘变了脸色:“只是想要多了解些刚才那男人的事情,他的病……”
老板娘脸色一沉,没好气道:“他的病可与我们客栈没关系,一个个的,就好像我们这儿给人下了毒般,真是晦气……”
一个个的?
黎观月敏锐地发现了老板娘话中的关键,她眯了眯眼,拦下想要转身离去的老板娘,拿出一袋碎银轻轻放在了她面前,老板娘眼神一亮,犹豫了一瞬,伸手将那袋银子塞到自己怀中,口中道:
“哎呀,这实在不算意见事,不过姑娘你既然这么有诚心,我告诉你也无妨,就刚才那人的症状啊,已经不是一例了,这半个月来陆陆续续都有些人突然就这样来一下,吓人的很。”
看见黎观月脸色凝重起来,她又连忙道:“不过呀,你也别担心,这也不算病,他们都是倒下抽搐一会儿就好了,跟个没事人似得,不过有一点不好……”她面色有点不好,喋喋不休继续道:“总在我店里发病,弄得有人到处乱说,是老娘饭菜里放东西了,呸!”
黎观月抿唇,暗暗记下了这一点,她眼见问不出什么来了,便打算回去,只是刚转身,老板娘就叫住了她:“哎,姑娘,你是北边的人吧?来江南行商还是探亲?”
转身回眸,看到黎观月提防的眼神,她讪讪地笑道:“我我听你口音不似江南……放心,我这儿不是黑店,只是想提醒你一句,最近这几日江南行商行情不好,少了许多以前熟悉的商户面孔了,你也注意些……”
……
夜深了,屋内仍点着一盏烛火,烛火掩映下,黎观月的面容朦胧不清,南瑜坐在她对面,忐忑道:“殿下,我白日里查看的清清楚楚,那男人绝不像被魇住了的样子,只是奇怪,他好的那样快,又确实是没什么病……”
她疑惑不解,而大半夜被南瑜惊醒的黎观月只是低垂着眼眸默默喝着茶,一言不发。
她心中有了七八分确定,男人的病与前世疫病一定有些关系,只是为何只有部分症状?仔细回想着前世疫病的种种线索,黎观月陷入了思索,突然,一声略带不满的声音响起:
“长公主殿下,您为何从刚才便发着呆?民女觉得此事非同小可,不能因为那人只是个普通农户,您便这样轻视……”
黎观月回神,听见南瑜这样说,先是愕然,露出古怪的神情:“本公主何时说过因那人的身份便要轻视他了?你能看到的东西难道本公主就意识不到重要性?”
她觉得好笑,又莫名感到一丝熟悉,是了,这才有她记忆里南瑜的样子:一张口看似是在规劝别人,满口道德仁义,实则直接就给别人扣上了些莫须有的罪名,还容不得他人辩解。
这些日子看她一副天真、纯然的模样,显些让黎观月都要以为自己前世记错了。
她的语气诧异而嘲讽,听得南瑜觉得心里一阵不舒服,在神医谷久不出世的她突然起了些不服气,犟着道:“民女是医者,看得比较清楚一点,您虽然为长公主,但民间的事未必就……”
“所以呢?你要教导本宫什么?体恤万民?还是礼贤下士?”
南瑜话还没说完,就被黎观月打断,她的语气平静中含着一丝讥讽,唇边甚至勾起了一丝微笑,扫视了南瑜一眼,只一眼,就让她心里突然升腾起害怕来。
那种蔑视和傲然、嫌弃,深深刺痛了她的心,南瑜抿抿唇,“噗通——”跪在了地上,委委屈屈道:“殿下恕罪,是民女逾矩,不该多言……”
低着头嗫嚅着将话说到一半,突然,一股大力传来,紧接着就是肩头一阵剧痛,南瑜不受控制地往后仰倒了下去,慌乱地用手扶了一下地,狼狈地跌在了一边!
她蒙在了原地,只有肩头那股闷痛还在提醒她,刚才不是错觉——黎观月竟然踹了她一脚,把她踹翻了!
“说错了,本公主听着烦。”黎观月站起身来,慢慢走到还狼狈坐在地上的南瑜的身边,居高临下道,她早就想这么做了,如果可以,刚才那一脚直接踹死眼前这人就更好了!
“你!你怎么能……”南瑜回过神来,不敢置信地仰着头望着黎观月,羞愤、屈辱、委屈一下子涌上了心头,泪花一下子就溢满了眼眶。
黎观月看着南瑜眼里的屈辱,突然淡淡笑了,那笑容转瞬即逝,她弯下腰来,捏着她的下巴,轻蔑地道:“你也知道称本公主一句殿下啊……你说,你学的那些京畿礼节中,是怎么为对皇族宗室不敬而定罪的?”
南瑜被她捏着下巴,瑟瑟发抖,想到大不敬的下场,面色瞬间惨白起来,她终于意识到,这里不是神医谷,黎观月也不是从前那些被她三言两语就能糊弄过去的人。
黎观月看着南瑜的脸,前世寒涧里此人划烂了自己的脸后栽赃给她,惹得天下人不忿,黎重岩为平息风波从她这里要回了母后的遗物给了南瑜。
那是一株极为珍稀的药材,用了它,南瑜的脸不几日便完全好了,摆了黎观月一道,拿了先皇后遗物,又几乎毫发无伤,这天大的胜局里,南瑜那张得意的嘴脸至今黎观月都忘不了。
她的眼神慢慢变冷,伸手抽了自己发间的一只珠钗,轻轻地抵上了南瑜的脸侧,看着对方骤然恐惧的神情,黎观月弯了弯唇,随意道:
“害怕了?怕我划破你这张脸蛋?”
南瑜啜泣着开口,声线发抖:“殿下,民女知错了,求殿下饶我一命,我再也不敢了……”
那只珠钗慢慢从她脸侧划过,酥|痒的感觉一路落到了她的颈侧,南瑜清晰地看到,黎观月看着她的眼神里涌现出了真实的杀意,仿佛珠钗戳着的不是她南瑜的喉咙,而是什么杀父仇人!
她慌乱极了,拼命不管不顾地想往后退去,却被黎观月一把拽住了头发按向了前面!
“不要!!”
南瑜惊叫出声,刚才黎观月那狠狠的一下,让她的眼睛与那根尖利的珠钗堪堪挨在一起!
她吓得痛哭流涕,怎么也想不到,不过是随口抱怨了几句,又像从前对待别人那样暗戳戳内涵一下黎观月,为何就要对她下如此狠毒的手?!
她看着黎观月阴冷的眼神,脑海中飞快思索着对策,突然,南瑜高喊:“殿下!殿下!就算民女冒犯您,可看在民女师伯的面子上,看在神医谷的面子上,求您饶我一回,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已经刺破了她颈侧皮肤的珠钗一顿,南瑜大喜,她整个人都被黎观月拽着头发、瘫软在地,动也不敢动,死亡的感觉萦绕着,她不敢做出过多举动,只敢哀哀地认罪。
黎观月深吸一口气,看着她,手中慢慢泄了力。
今生的南瑜此时还不为惧,连个气候都没成,她捻捻手指便能让人死的悄无声息,可偏偏现在最关键的是江南疫病。怪医作为南瑜的师伯,又是亲自带了南瑜来历练,若是她就这么把人杀了,也不好与怪医交代,还担心怪医会一走了之……
厌恶地看了看瘫软的南瑜,移开了珠钗,黎观月甩开了那张令人生厌的脸,站起身来。
南瑜松了一口气,用手支撑着身子向后退去,忙要离开这里,她怕得甚至都站不起身来。突然,一只脚死死地踩住了她的小腿——
茫然地抬头望去,黎观月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烛火明明灭灭下,脸上的表情模糊而冰冷。
“南瑜姑娘,做错了事情怎么能不付出任何代价呢?”前世南瑜牢房里对她说过的话,现在她全部还给南瑜。
既然这人前世宁可自己划烂脸也要栽赃嫁祸她,那这一世,不如就让她提前帮她一把,正好也将前世罪名坐实……只是,这一世没了那株药材,南瑜的脸还能恢复如出吗?
她一步一步走过来,手中的珠钗在窗外月光的照耀下,闪动着森森寒意,南瑜瑟缩着往后退去,却退无可退,眼前这张面若桃李般娇艳的脸上勾起的丝丝笑意、漫不经心地脚步在她看来,比罗刹厉鬼都可怕。
“你……你要做什么?!不要,不要……”
“啊啊啊啊啊!!!!!”
客栈外警惕值守的侍卫一震,警惕地看向黎观月所在的屋子,侧着耳仔细听了一下,互相对视着,轻轻摇了摇头,一闪身躲到了暗处,闭上了眸继续假寐。
仿若无事发生。
……
丢掉沾满血迹的钗子,黎观月随手将满手的血擦在了南瑜还完好无损的脸蛋上,看着眼前已经哭成泪人、痛到几近昏厥的人,她轻蔑地踢了踢南瑜,道:“起来吧,不是什么致命伤。”
“既然知道是说错了话,那便是嘴上有罪了,本公主只罚你的这张嘴,留你一命。”
南瑜捂着下半张脸,唇上传来的疼痛简直要让她疯癫,鲜血从指缝间溢了出来,她连想都不敢想自己的伤口到底有多么深。
黎观月、黎观月怎么能?怎么能?!面前的人在她的脸上用珠钗交叉着划出两道深利的伤口——从唇角到下颌,几乎覆盖她的全部嘴唇!
黎观月看着她瘫在地上疼得发抖,满意地笑了,南瑜看到她脸上的笑,愈发痛苦,却只敢“呜呜”的闷哼,看了一会儿,黎观月却突然对着她道:
“南瑜,你知道如果掉下悬崖,又恰逢寒冬是怎样的感受吗?”
“冰天雪地里,你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伤口是怎样慢慢结了冰、断掉的骨头是如何刺穿新鲜的血肉,那些血被冻住的伤口堵着,流不出来,慢慢在体内变作污血、变作腐烂的肉……你要慢慢爬出去,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呼吸之间,那些伤口就会崩裂,然后再被冻上、再崩裂,双腿的关节要在冰面上一直磨过去,不几里,骨头就会被磨平……”
黎观月慢悠悠地说着这些时面无表情,语气平静,可南瑜却听得遍体生寒,她不知道为什么黎观月会突然提到这个,她只知道自己的脸烂掉了,痛的她快要死了,也让她更加确信,刚才要不是她急中生智搬出了师伯,黎观月的手劲是真的要杀了她——
就因为一句话!一句话而已!
看着南瑜满脸是血与泪,眼神深处是微不可见的怨恨,黎观月心中突然舒畅起来了——就是这样,来怨恨我、来对我使出那不入流的手段吧,只有这样,我才能放下心里所有的芥蒂,痛快的、毫不犹豫的、赶尽杀绝的报了前世的仇。
否则这样的怨恨只有我一个人记得,这一世未免太憋屈。
她长舒一口气,看着南瑜不敢置信的表情,笑着道:“划了你的这两下太利索,比起坠入寒涧腿骨俱碎,其实并不太痛。”
“所以……谢恩吧,向本公主,谢恩吧。”
作者有话要说:两更加在一起发了,字数终于不是两千出头了,啊!
ps:其实我真的很爱那种狠狠打了你、羞辱你、贬低你、践踏你的尊严甚至生命,然后笑眯眯地说“感谢我吧”,偏偏她身份高贵or精神高贵,让人奈何不得,只能硬生生咽下这口气,憋出一个笑脸说“您打的对,谢谢您”的桥段,估计接下来会频繁使用。
写宋栖重生重生还没有写到!!!真的被我自己气死,明天不更,要理一下大纲加快节奏了,要不然感觉只有公主一个人有记忆,虐人就像隔靴挠痒,写得不爽。
前世公主死了以后又发生了什么肯定会写的,穿插着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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