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寒涧中回来,耽搁了一夜的时间,黎观月的双腿就废了,只能靠木轮椅出行。宋栖亲手为她做了一个木轮椅,推着它来到她面前时,他恭恭敬敬地俯身,低声劝道:
“殿下,臣来扶您。”
黎观月冷眼看他,讥讽道:“担不起宋大人亲自照料的殊荣,本公主自己亲自来就好。”
那天在军营众人面前,宋栖的那句话表面是在替她着想,实际上其中的意思就好像真是黎观月要害南瑜一样。
他是黎观月的谋臣,那番姿态就是坐实了她的错,有了这样先入为主的印象,不管黎观月说出真相如何,也没人相信她了,众人都认为她确实是这样嚣张、恶毒的女子,又哪里听得进去她的话?
更别说南瑜是那样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姿态,泪珠说落便落,让黎观月都有一瞬间的错觉,以为真是自己有了错,更不用说靳纵,也用怨怪的眼神看她,自她被扶进军营到救治双腿无果这些天,他一次都没有来过。
那个宫中初见时便信誓旦旦要做她的伴读的人、那个在大越局势震荡时会违背父兄命令,单枪匹马与她站在一起的少年,在她一身狼狈、鲜血淋漓时,却选择转身护住另一个女人,只留给她背影。
靠在木轮椅上,感受着僵直麻木的双腿,黎观月突然觉得莫名眼眶发热,她疲惫地淡淡道:“所以你们都有自己的选择对吗,靳纵这样,你也这样。”
宋栖绷紧了下颌,他的手抓在木轮椅上,沉默良久,才道:“殿下到此时仍想着靳大人,却半点看不到臣……的苦心。”
闻言,黎观月笑笑:“你有什么苦心?你的苦心就是还没听我说什么,就妄自替我向南瑜赔罪?你可知我什么都没有做,你为什么要自作主张?!”
说到最后,她已经动怒,寒涧里的恐惧无助、被众人误解诬陷、知晓双腿已废后的惶恐绝望,此时统统化作这声悲鸣,她无力地抓住宋栖的衣领,逼迫着他看着自己的眼睛,一字一顿道:“说,让我听听你的苦心!”
面对着她的人一双点漆般乌黑的眼眸闪动了两下,仍如深渊般捉摸不透。
他垂下眼睫,相比黎观月的歇斯底里,他的语气是诡异的平静:“殿下,自南瑜回来便说您已死在寒涧,而她不知是那个方向,军营内所有人都相信了她的说辞,毕竟救死扶伤的神医之徒不可能说谎……可臣不信。”
黎观月一怔,手慢慢松开了,宋栖保持着那样臣服的姿态,神色分辨不清,继续道:
“臣不信她,更不信您死了,他们在军营中或向京畿传丧报,或饮酒作乐,臣前去寻您。”
他抬头看着黎观月,眼神沉沉,慢慢张开手掌,上面满是冻疮,这不应该是一个整日在营帐中运筹帷幄的谋臣的手,黎观月平静下来,看着那些冻疮,什么话都没说。
她想起自己那天拖着身子挪到军营时,远远看见宋栖第一眼,他的鬓发间落满了冰花,像是风尘仆仆,刚从风雪中归来。
“南瑜有军功在身,又得靳大人护着,军中受她恩惠救治的士卒众多,她占了先机诬陷于您,我们既然已落下风,这个亏便不得不吃,那日群情激奋,您又身受重伤,臣担心……故而出此下策,先让他们占一时风头,待这段时日过去……便解决了她。”
话音最后,宋栖眼神狠戾,做了一个轻轻抹脖子的动作,黎观月沉默着,用手推开他靠得很近的胸膛,道:“怎么解决?经此一事谁不知道我与她有了过节?暗、害,你是觉得我要杀她的动机还不明显?”
宋栖眼睫轻轻颤了几下,由原本站着改为慢慢单膝跪下,这个角度可以让他仰头静静看着黎观月,他轻声道:“殿下不必担心,臣就是您手中的一把刀,臣去做。”
……
从回忆中抽离,黎观月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双腿,耳边好像还回响着宋栖缓慢而笃定的承诺。
良久,她突然笑了,笑自己只是听了南瑜要来的消息便乱了心神,又想起了前世之事——何必呢?
宋栖是个有本事、有手段的,既然他前世选择了背叛自己,这一次,就绝没有回头再拿起这把“伤主”的刀的道理,哪怕它用着再顺手,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她也怕了。
与其沉沦前世,不如好好想想,如何面对这一世的南瑜。
第二日,长公主府。
由怪医领着,南瑜站到了黎观月面前,她似是已经提前从怪医那里知道黎观月对她提防抵触,此时显得局促不安,怯怯地行了礼,连头都不敢抬。
“民女拜见长公主殿下,殿下万安。”与前世一样,眼前的少女一袭水蓝的衣裙,带着帷帽,只露出瓷白的一张脸,眉眼盈盈,清丽非凡,如一捧新雪般干净纯洁。
黎观月想到前世她被关在地牢中,南瑜来见她时,也是这样的神态——清然、柔弱、纯洁,只是那样好的容颜,吐露出来的恶毒心思、使过的手段却令人作呕。
这是这一世她们第一次见面,在长公主府,黎观月居高临下看着她,南瑜跪着行礼,姿态卑微。
她一寸一寸仔仔细细从头到脚看过去,南瑜似有所感,抬起头来看她一眼,紧张又羞涩地移开了眼神,鼓足勇气轻轻道:“殿下,师父派我跟着师伯出谷前来协助殿下办事,民女若有做的不妥之处,还请殿下海涵。”
她盈盈一拜,举手投足间仪态端方,看得出提前下了功夫学过这些礼节——可是前世第一次见面,南瑜却是大大方方直面她,行礼时手忙脚乱,半点不见此时风度。
神医谷向来避世,向来不拘于虚礼,从怪医举止便可见一斑,那是谁教她的?
慢慢喝了一口茶,黎观月将这个细节记在了心里,并没有声张。
“神医派你前来时,有和你说过我找你们什么事吗?”沉默良久,眼看着南瑜已经有些慌张,黎观月才突然开口道。
南瑜迟疑了一下,道:“是为……研制一种失传已久的毒的解药?”
黎观月当然没法说出是要他们为了“应该”在一个月后才爆发的疫病而找药方,只是点点头,模棱两可道:“也不算错……你便跟着你师伯,先收集那种草药,本宫只给你们五日查遍古籍,五日后,便启程前往江南。”
江南?
南瑜一愣,脸上转瞬即逝一丝失落,被黎观月恰好捕捉到,她一挑眉,死死盯着南瑜,语气微妙:“怎么了南瑜姑娘?你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想去江南,还是不想离开京畿?”
黎观月的问话一下子问住了南瑜,她眨眨眼,吞吞吐吐道:“殿下……民女只是惊讶……江南,此前我从未去过江南,况且,五日太过仓促,恐怕不能……”
看着她,黎观月微不可见地点点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后,道:“那便十日,如此……南瑜姑娘可能准备好?”
南瑜飞快地点头,面上露出一些惶恐来,黎观月观察她的表情,心里思量着,不再多问,就放她离开了。
直到南瑜已经走了许久,黎观月还在心里琢磨——南瑜身上绝对有蹊跷,她对京畿礼节的熟悉、她刚才一闪而过的失落、她说过的话……
“五日太仓促,不能查遍所有古籍。”这不是她能说出的话——南瑜在医术上天赋卓绝,神医爱徒的名声并非全是噱头,同样是熟记古籍,前世的她只用三日便可,今生却要说五日都不够。
联想其它……很难不想到是她想多留在京畿些时日。
可是为什么?
这里有什么人、还是什么东西让她留恋的?黎观月指尖敲打着桌面,连茶凉了都无知觉,静静思索着。
前世南瑜屡次陷害她,对她恶意满满,最开始黎观月只以为是靳纵的缘故,可慢慢的,她发现有些不对。
这种恶意针对黎观月的所有,她的名声、权势、挚友、亲人……所有她的东西,南瑜全要毁掉。实际上,前世黎观月处处被动,直到她被陷害赶出京畿、死于雨夜山洪,都没有查出南瑜的动机。
而这一世她有了前世记忆,才更能看清那些南瑜身上的奇怪之处,也许,把南瑜安排在自己眼皮子下,能查出些意想不到的东西来。
思绪收回,她正要到书阁,却见兰芝前来,身后还跟着一道熟悉的影子——靳纵。
她的心头跳了跳,刚才南瑜和怪医才出去,不知道这对前世“鸳鸯”有没有碰面,没了江南大疫中互相扶持的情谊,她很好奇,靳纵还会对南瑜一见倾心吗?
正胡思乱想着,靳纵就大步流星上前来,坐在黎观月对面,匆匆喝了口茶,看着她,他面色严肃中隐含着烦躁,直接道:
“观月,你知道吗,我前几日和你说的那个宋栖,正是这场科举的探花郎。”
黎观月怔了一下,点点头,不甚在意,还没开口,靳纵憋着气的声音就响起来:
“我明明告诉过你,他很有才识,如果能善用,绝对会是你的一大助力!可你是怎么做的?我前头和你说完,你进了宋府便羞辱他,现在好了,此人必定不愿投入你麾下了!”
他的话让黎观月脸冷了下来,等他说完,才轻描淡写道:“不愿又如何?”
“你这是什么话?”靳纵不可置信道:“你可知,应娄刚才当众收了他作学生!”
应娄?宋栖投了应娄门下?!
黎观月一愣,应娄和她是多年死敌,朝中人尽皆知,前世宋栖在她手下,没少给应娄添麻烦,就连最后她杀了应娄,其中也有宋栖出力,而这一世,宋栖竟然选择了应娄!
这把前世她握着的“刀”,也要易主了。
她对宋栖感觉很复杂,当初随手在琼林宴为他解围,后来他主动投入她麾下,因为支持政见与宋侯不同的黎观月,他当街被宋父掌掴,受尽取笑羞辱。
因着这件事,黎观月便提了一句,准许他将生母接出宋府,暂时安置在长公主府,她没有多想这样会对两人名声有什么影响,君是君,臣是臣,她只会衡量值不值,而没有“对不对”这一说——就连最初荫庇维护他,也不过是黎观月觉得,这把“刀”用起来极顺手而已。
前世宋栖做她的谋臣多年,称得上尽职尽责,他忠心、狠戾、果断、计谋深远、手段高明、心思缜密,由被家族厌弃的卑贱庶子,稳稳地坐住了大越右丞、百官之首的位子。
他不曾娶妻,也没有与京中哪位贵女走得近,只是将心思放在公务上,上能处理朝政大事,下能将她的长公主府打理的井井有条。
前世那些年里,不乏有些妒恨宋栖的人背地里称他是“黎观月的一条好狗”,即使他当时已位极人臣,听见此言后,也能面不改色地点点头,将那人折磨一番后,面对着黎观月,还会提醒她天凉多着衣,仔细双腿旧疾。
后来的黎观月与他是君臣、却更似友人,两人默契十足,信任彼此……至少她从未想过,宋栖会背叛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三傻重生倒计时……(好吧其实就在这两章了)大家来猜猜谁先重生呀~
心有点虚,双更难产了,看在今天3700+,我……我能不能明天再补呀(真的哭死,这个加更从周日拖到周二,我真没用,对不起(T ^ T))感谢在2022-10-11 00:36:32~2022-10-12 00:05: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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