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朝堂上刚才还在慷慨激昂陈词的众人顿时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沉默,一个个就像被抓住了脖子的鸭子,瞠目结舌、面红耳赤,愣愣地看着黎观月。
就连黎重岩都愣住了,看着自己的阿姐,半天没反应过来。
这样的寂静只持续了一会儿,还是岑太师最先缓过来,深吸一口气,他指着黎观月的鼻子怒道:“你、你好大的胆子!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连敬语都不称了,可见是真的被自己给惊着了。
黎观月早知道会这样,她也没有丝毫惊慌,神情自若道:“天下没有只许男人才能科举的道理,法令、算术、书法、文才、政论等等科目,讲究的不过是勤奋、敏锐、眼界,我看这些要求在大越,也并非没有女人做不到。”
“你这是什么古怪道理?乱七八糟的无稽之谈!”
“这可不是什么无稽之谈。岑大人,你饱读诗书、学富五车,又历来负责科举事宜,必定对其中规矩法令了如指掌,你自己来说,历代法令有无明确说过,女子不得科举?”
黎观月慢悠悠道,唇边挂着浅淡的笑意,将目光移向岑崈,静静地看着他。
众臣子的目光转到岑崈身上,而他略一思索,脸上表情竟有些微僵——仔细想来,好像历朝法令都只强调了科举之人的家世、品行,却从未说过这科举之人必须是男子。
娼、优、隶、卒之后不得科举,品行不端、不孝不义者不得科举,可没说必须是男人才行。
他突然就不知说什么好了,看着对面胸有成竹的黎观月,和自己身后期盼地看着他的一众人,岑崈的脸默默憋红了。
正当这时,一直未出声的应娄突然开口道:“祖宗规矩里确实没有明文禁止过,可长公主殿下,您不觉得让一些不识字、没什么才能,眼光只局限在深宅斗争中、小家子气的人参与科举,未免太滑稽了吗?”
黎观月转头,看着这个眉梢间挂着嘲讽和不屑的人,淡淡开口道:“她们只是缺少一个自幼被教习、被像家中男子一样培养的机会而已。”
“哈……”应娄正要说话,眼见两人又要吵起来,黎重岩赶紧开口打断:“应大人、阿姐,你们先都稍安勿躁。”
他皱着眉左右看看两人,为难极了,一边是自己的恩师,自幼教导他,一边是自己的阿姐,虽然黎重岩也觉得让女子科举一事听起来惊世骇俗,可他刚刚惹了她生气……
思量了半天,他只好犹豫道:“兹事体大,容后再议吧……”
黎观月皱了皱眉,自前世起,黎重岩便总是这样,优柔寡断、瞻前顾后,全然没有一点帝王应该有的样子,这样怎么能掌握好大越江山?她不露声色地扫视了周围群臣,果然看见他们脸上表情微妙。
不过,到底是真的还太稚嫩,还是故意藏拙,装作什么都不懂的样子来骗过她……
想起前世黎重岩蛰伏起来,背地里悄悄笼络她身边的人、“认回”南瑜、罗织罪名伪造证据陷害她的手段,她那多余的担心又收敛了——
这个狼崽子,就算现在是真的稚嫩,给他时间,自然也会成长,她为他担心忧虑、还不如想想这一世怎么保全自己!
黎观月脸上的表情变得沉沉,下朝后也没什么人凑上来,正当她打算直接回府时,突然,一个小太监小跑着过来,满脸谨慎小心地说黎重岩在御书房等她。
一头雾水地跟着人来到御书房,她仔细想着自己是不是又做了什么无意间“冒犯”他的举动?还是应娄又和他说了什么,现在要兴师问罪?
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黎观月皱着眉,心里思忖着推开屋门,而想象中黎重岩抱怨的话语却并没有出现,反倒是极清亮的一声“阿姐!”把她给叫懵了。
“阿姐,你过来了!”黎重岩笑眯眯地快步走过来,两只手极为自然地挽住了她的手臂,亲亲密密地贴着她,道:“我一早上朝就盼着你过来呢!”
这是怎么了?!
黎观月一惊,即使不算前世他们姐弟俩关系闹僵那些年,即使是这辈子的现如今,黎重岩都已经很久没这么和她亲近过了。
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欣喜,而是浓浓地防备,“你……你怎么了?有什么事要我做?为了刚才朝堂上说的科举改制?”
她身子僵硬,表现得太过抵触,黎重岩刚才还高高兴兴地笑着,脸上表情怔了一下,不自然地将手慢慢放了下去,失落的说:
“阿姐……我不是、没有事的……我又不是只有找你办事才这样,你是我阿姐呀……”
听了这话,看见他失落的表情,黎观月却只想到前世最后一面与他在朝堂对峙时,那张冰冷、疏离的面孔,对着南瑜叫着亲密的阿姐,好像恨不得从来与她无半点瓜葛。
她闭了闭眼,告诫自己不要将前世的情绪带到今生来,尤其是这一世的现在,黎重岩还没有做出前世的那些事,可再睁眼,她还是没办法完全避免这种抵触的情绪,只能淡淡地开口道:
“是我误会了,你这么急叫我来,我还以为有什么事要办……”
黎重岩抿着嘴,半敛着眼,看不出情绪来,过了一会儿,才低低地说:“阿姐,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他抬起头,眼神里竟然有些难过,闪烁着泪花,轻轻道:“马上就要到我的生辰了,以往这个时候你早就会准备生辰礼给我,根本不用等到那天……也不用我自己来说,”
黎观月突然怔住了,看着站在她面前低落的黎重岩,她的心里突然不是滋味儿起来。
黎重岩两岁生辰那天,久病缠身的母后终于扛不住撒手人寰,从此丧母之痛便与这个日子紧密的联系在一起,父皇心中悲痛,每到这个日子便饮酒浇愁,更不许宫人们大声欢笑,小小的黎重岩从未有过他自己的生辰宴。
黎观月疼爱弟弟,不愿意让他日后的所有生辰都被母后的死所萦绕,所以常常在他生辰前就备好礼,姐弟俩在一起吃一碗长寿面,就如同民间最普通的亲人那样,可是,自前世她杀了应娄后,黎重岩声称自己不愿再过生辰,这个习惯就不复存在了。
后来,南瑜告诉她,不是黎重岩不愿再过生辰,而是他在那之后不久就找到了南瑜,只愿意和自己的“亲阿姐”在一起度过这个日子,她黎观月的生辰礼自然就不再重要了。
当她知道真相时,心里只觉得悲哀、难过、愤怒,而现在看向黎重岩难过失落的眼神,她突然意识到,至少现在的他,还是那个十四岁的少年,是全身心信赖阿姐的弟弟,被唯一的亲人忘记了最重要的生辰,会难过得掉眼泪。
她微微叹了一口气,心里莫名柔软了些,摸摸了眼前只到她肩头的少年的头,道:“是阿姐这几日疏忽了,你不要往心里去……这样吧,阿姐补给你生辰礼,你想要什么?”
她久违的温声细语让黎重岩鼻头一酸,在这一刻,他感到自阿姐坠马后那种疏离感终于被打破了些,他高兴地道:“阿姐,我没什么想要的,你为我补上生辰礼就好。嗯……我还想吃之前我们最喜欢的枣桂糕,阿姐为我买来好不好?”
他说的是京畿有名的糕点坊中特有的枣桂糕,黎重岩不能轻易出宫,以往黎观月进宫时,总要专门绕道为他捎带几份,姐弟俩之前都很喜欢它。
他仰着头,一双眼里亮晶晶的,期盼地看着黎观月,像只小狗。
黎观月点点头,答应了他,心里莫名涌上来一些惆怅——算上前生,她已经好久没有见过黎重岩这样了,一盘普通的枣桂糕就能满足。
得到了她的答应,黎重岩高兴起来,两人像往常一样闲聊了两句,她便出了宫。
……
走在街巷中,两边是商贩们的叫卖声,熙熙攘攘的行人来往不绝,黎观月向枣桂糕坊慢慢走去,心思漫无目的地神游着。
突然,一个熟悉且透着惊喜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她的肩头被轻拍了一下,“观月?!你怎么在这儿?”
她回头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许久未见过的面容——剑眉星目、眉飞入鬓、气质温润,不是靳纵又是谁?
他一身青蓝便服,窄袖长靴,背一把长弓,一看便知刚游猎归来,看清他的面容,黎观月的面色渐渐淡下来,弯唇笑了笑,没说什么话,只是移开了视线。
而靳纵则完全没注意到她的反常,兴奋地道:“我刚才还打算去你府中,没想到在这儿就碰到了你……咦,这不是回公主府的路啊?”
黎观月侧身,将他还放在自己肩上的手避开,不轻不重道:“我要去为阿岩买些枣桂糕,当然换了一条路。”她本意是想说自己有事要办,但没想到靳纵下一刻就抚掌笑道:“正巧了,我也馋了枣桂糕,干脆我们一起过去吧!”
他自然地拍了拍黎观月的肩,笑得开怀,好像两人还是之前青梅竹马那种青梅竹马的关系,可是在黎观月眼里,经历过前世的一切后,她再也不能心平气和地面对这个当时站在南瑜一边,让她“认罪”的所谓好友。
可又不能直接反驳,毕竟这一世什么都还没发生。黎观月微微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默许了他跟在自己身边。
两人并肩走着,黎观月沉默着不说话,而靳纵也终于反应过来,以往她总会絮叨两句陛下的任性、政事的繁忙,有时还会偷偷吐槽那些难缠的大臣们,而今天,她太过沉默了。
他斟酌着小心翼翼地开口:“观月……你是不是今日心情不太好?还是说……”他吞吞吐吐起来,艰难道:“你还在怪我害你坠马吗?”
他焦急地道:“你听我说,我那日不是故意的,到你府中去也不是单只为了找你玩乐,我……”他说得急切,黎观月却没耐心听,她打断他的话,浅笑了一下,淡淡道:“不是那日的缘故,只是……”
莫名有点头疼,黎观月抿了抿嘴,才继续说:“今日朝堂上不那么顺利,心情烦闷了些。”
听到这话,靳纵才松了口气,他眉头舒展开来,笑道:“等放榜之日,我必能高中,琼林宴后可参与政事了,我上朝便与你站在一处,会会那些老顽固,你便也可减轻些忧虑了。”
“哦,对了,说起放榜,观月你知道吗,我认识了一位贤才,文才政论皆为上等,只是出身不太好,也不知这次放榜能得个什么官职,若你能笼络重用他,此人必当能有一番助力。”
黎观月心不在焉地听着,她还没见过靳纵如此夸赞过某人,不免也起了几分好奇的心思,随口问:“哦?他叫什么?我到时留意几分。”
靳纵挠挠头,皱着眉苦想:“嗯……我想想,他说他是京畿侯门宋家的庶子,叫什么来着……哦,对了,宋栖,正是宋栖!”
听到这个名字,黎观月眼神微微一动。
宋栖,前世受她提拔,一手扶持到百官之首,后来恩将仇报构陷于她、亲手伪造了所谓“罪证”的右丞——她的好谋臣。
作者有话要说:忙死啦,国庆不放假真的伤(哭哭)
不要看这时候弟弟很乖,马上就要气死人了。
(离气死人不远了,离他重生也就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