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是夕阳落山。
灵姬跪在偏殿的佛像前,余晖穿过窗格落在她身上,将她的素衣染出片片金彩。
外面的佛号又告一段落,铃铎声随之响起。灵姬松了口气,怔怔凝视着佛像,恭谨地俯身叩首。
佛祖保佑,愿长绎早日往生极乐。
她身子弱,又跪了一个多时辰,双腿使不上劲,采荷费了好一番力道才将她搀扶起来。
“膳房那头来回过话,陛下吩咐,今晚宫里都用素膳。约莫一炷香后就会送过来。”
灵姬摇头,“他倒是有心,只怕几位老太妃不喜欢。”
采荷小声嘀咕:“现在哪有她们说话的份……”
摄政王没弄死她们就不错了。
灵姬笑了笑,想起刚进宫时的人情薄凉,也没有帮太妃们说话的意思。
然而这一等就等到了天色发黑。灵姬瞧着漫天星辰,微微蹙眉:“怎么还没来?”
采荷也觉得奇怪,便亲自过去问话,然而没多久就回来了。
灵姬拨亮了烛火,就见采荷哆嗦着说:“殿下说,现在不太方便,待会儿他会亲自过来陪公主用膳……”
灵姬的眉头皱得更紧,“他为何要这么说?”
他想来就来,宫里还有他来不了的地方?
采荷脸色煞白,讷讷地说不出话。
灵姬便看向外头。法事的铃铎声一直未停,似乎没有异常。
她坐了片刻,忽地起身。
“我去看看。”
然而还没走到门口,采荷便扑上来抱住她,哭叫道:“公主留步!别出去,殿下说了,别出去……”
灵姬心里更是不安,推开她就往外跑。
她刚跑到庭中,漫天黑影交织而落,齐刷刷将她围在中间。
灵姬定睛一看,见是钟梵,声音便冷下来:“你们殿下究竟要做什么?外面到底怎么了?”
钟梵神情冷漠,只朝寝殿伸手,“公主请回。我们公子自会与公主解释。”
灵姬默然片刻,依言往回走。钟梵在外候着,正欲隐去身形,却听得里面一声脆响,灵姬竟然用碎瓷抵在颈边,缓缓走出来。
***
宫灯犹如漂浮在浓墨中的星彩,在檐下悠悠地随风飘荡。
道场还是先前布置的模样,只是多了几十具尚未凉透的尸首。
僧人们身处其中,仍旧低眉顺目,轻声念诵经文,仿佛正在为修罗炼狱度化亡魂。
风中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褚行瑜神色平静,待到经文声停下,方才转身看向楚恂。
他被两名甲士押跪于地,金冠早已不知去向,长发散乱,面颊沾满血污,只有眼神映着灯火,形如恶鬼。
褚行瑜缓步朝他走去,顺手拔出长剑。楚恂定定地看着他,呼吸愈发急促,竟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
明明差点就能杀了褚行瑜,只差一点……
他不甘心!
褚行瑜无声冷笑。
剑光飞起,楚恂下意识闭上眼。可下一刻,他就被人紧紧抱住。
怀抱是如此熟悉,还有他所贪恋的清香。
楚恂浑身发抖,嘶声叫道:“阿姐……”
来人啜泣着抱紧了他,“是我,别怕,我在……”
楚恂神情恍惚,竟埋在她肩头无声落泪。灵姬小声安抚他,亦是泪流汹涌。
直至她身后响起森寒的轻唤:
“灵姬。”
灵姬咬着唇,僵硬地转头,看向近在咫尺的剑锋,还有剑锋之上,褚行瑜冰冷的注视。
她从没见过褚行瑜这般可怕的眼神,怕得浑身发抖,可即便如此,她仍然死死圈着楚恂。
“过来。”
褚行瑜剑指二人,却朝灵姬伸出左手,示意她靠近自己。
灵姬摇头,将楚恂抱得更紧了。
褚行瑜挑眉,“那你是想陪他一起死?”
剑锋往前送了半寸,灵姬已能感觉到剑锋上的凉意。只要褚行瑜再往前一送,就能刺穿她的喉咙。
她却摇头,哽咽道:“我不放……我也不想死……王叔,求求你,求你放了阿恂,阿恂不懂事,他以后再也不会了,求你了……”
楚恂双目血红,攥紧了灵姬的衣襟,似乎想让她不要求情。
他才是皇帝,他的阿姐是高高在上的长公主,凭什么纡尊降贵地求褚行瑜!
灵姬按着他,哭着示意他不要出声,见褚行瑜无动于衷,忽然扭头就往剑锋上撞。
褚行瑜一惊,匆忙收剑,下一瞬便暴怒地拽起她,怒喝道:“你想死吗!”
刚才他要是没反应过来,大罗金仙都救不了她!
然而灵姬哀哀地望着他,哭得肝肠寸断,让他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
褚行瑜烦躁地转开视线,将她推到一边,再次拔剑,灵姬却推开了前来拉扯的侍从,扑上去抱住他的腿。
“带走公主!”
方才的拉扯,侍从们都看在眼里,谁都不敢上来拉她。
褚行瑜厉喝:“他不是长绎!”
灵姬仿佛没听见,仍然哭喊着求他:“我知道他不是!但我弄丢了长绎,不能再弄丢他!求你了,不要杀他……”
当初薛家被反贼所害,乱兵杀入薛府后院,是长绎替她挡了刀,将她掩藏在死人堆里,她才能苟活到现在。
灵姬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的剑,又看着发怔的楚恂,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褚行瑜垂眼,剑锋也随之缓缓垂落。
他拽起灵姬,逼她与自己对视。
“那本王呢?”
灵姬懵了,眼睫上还挂着泪珠子,愣愣地看着他,不知他在问什么。
“楚恂哪次不让你生气?你次次护着他!本王宠着你,千里迢迢把长绎带给你,你却恃宠而骄,坏了本王的好事?你可曾正眼看过本王?!”
灵姬抽泣着,断断续续地道:“你,你要什么,我都给……”
褚行瑜一愣,顿时怒极反笑。
“要什么?本王又能缺什么?你又有什么资格与本王谈条件?”
他头一次宠着人,却被人谈条件?
真是笑话!
他捏着灵姬的脸,笑意森冷。
“本王想要的,当然是你。”
他丢了剑,一手将灵姬往里拖。灵姬一步一踉跄,不时回望楚恂,忽然意识到什么,对楚恂疯狂摇头。
“阿恂!快走,快逃!不要看!阿恂!……”
灵姬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朱墙之后,声音也消失了。楚恂也意识到了什么,眼神中有痛苦,有悔意,亦有恨意。
他想逃,可是刀剑架在他颈边,他逃不掉。
钟梵来了,一个眼神示意,两名甲士便拖起他往里走。
“你们做什么!放开朕!听见没有,放开!”
楚恂以为他们要杀了自己,立刻挣扎起来。甲士们仿佛没听见他的叫喊,拖着他一路往里走,直至掬翠宫前,压着他跪下。
夜色四合,楚恂茫茫然跪着,耳边仍然响着灵姬的哭喊。
她说,让他做什么?
正是此时,寝殿中忽然传出灵姬的啜泣,他才瞪大了眼。
褚行瑜该不会……
他难以置信,膝行靠前半步,似乎想看得更清楚一些。
他看见殿内的梅瓶,墙上的画卷,供桌在黑暗中勾勒出深色暗影。圆凳歪倒在地,上面挂着一件女子的青色薄衫。
他难以自抑地颤抖起来,再次膝行向前,便听见了比乱珠碎玉还要细碎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仿佛春日融冰,一点一滴落在他心上。
楚恂握紧了拳,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强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
那是他的阿姐……亦是他的心上人……
他想站起来,冲进去阻止褚行瑜。
可他做不到。
他想转身离去,可是身后架着明晃晃的刀光,只要他敢逃跑,就会当头砍下。
他只能留在此处,听褚行瑜为所欲为。
可他不想听……
可是寝殿门窗大开,褚行瑜偏就要让他听见。
因为褚行瑜知道,就算让他听见,他也什么都做不了。
杀人,不如诛心。
楚恂痛苦地闭上了眼。
月已西斜,掬翠宫中终于安静了。
楚恂神情恍惚地低着头,直至一双锦靴出现在他面前,他才缓缓抬头。
褚行瑜松散的衣襟刺得他双眼剧痛,他动了动嘴唇,却什么都没说。
“看在灵姬的份上,本王就不大动干戈了。只要陛下明春禅位,本王让你善终。”他声音沙哑,手指在楚恂头顶轻点几下,“都明白了?”
楚恂额头青筋暴突,眼眶通红,却终究是乖顺地俯身,行礼。
“……谨凭王叔吩咐。”
作者有话要说:抱头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