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伍员一副要当场把自家幺妹抓回去的架势,不过毕竟天已经彻底暗了,夜路不好走,也不安全,于是蒙被离好意,在据点借宿一晚。
次日一早,吃过稀粥早饭之后,三人一同上了路。
被离在抵达下一个村落时停了下来,而伍员则带着伍宁马不停蹄地向阳山回赶。
“哥……”在路上的时候,伍宁突然叫了他一声,“我想,父亲、大哥,还有郢都家中的亲人们如果在天有灵,一定更希望活下来的人能过得快乐。”
声音混在马蹄声中,有些模糊。她战战兢兢地等着兄长的回答。
她看到伍员松开了左手的缰绳,接着,脑袋的一侧感受到了这片手掌的力道。他将左手抵在她的头上,轻声说:“那么,你就连带我的份一起,平安快乐地活下去吧。”
他仿佛是在安慰她,仿佛是在交托她,但她却听出了话里的另一番意思。
——你活你的,不要拦我。
伍宁忽然觉得,他都这样说了,若再要阻止他,反倒显得自己残忍。
……
这一天的傍晚,两人终于回到了暌违数日的阳山农居。走进家门的时候,芈胜正在做饭,听到门口有动静,从厨房探出头来看了一眼:“你们回来得不算晚,现在还来得及加菜。”
伍宁有些吃惊:“你还会自己做饭了?”
芈胜翻了一个白眼,握着锅铲在半空挥了几下:“知道我不会做饭,还敢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整整三天!我要是不试着自己做,眼下你见到的可就不是活生生的我了!”
伍员在马棚将马栓好,比伍宁晚了一些进门。看到大人,芈胜才息了声,委屈巴巴地缩回厨房去了:“再等一会儿,我很快就能做好。”
芈胜所谓的“一会儿”对伍宁来说着实有点久。她忍不住去厨房视察了一眼,却被芈胜舞刀弄铲地赶了出来。无奈只好回到桌边坐着。
之后又过了些许时间,芈胜才再一次从厨房探出脑袋:“姐姐,帮忙端菜。”
伍宁满脸好奇地进了厨房,竟然真的在灶台上看到四盘像模像样的小菜。虽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知缘起的有机物炭化的气味,但那几盘菜看起来倒是该绿的绿,该红的红,水光锃亮,不像是一个新手的技艺。
“厉害呀,小胜子。”伍宁忍不住赞了一句,顺便暴露了她在心里给芈胜起的小名。
芈胜未觉得这个昵称有什么不妥,斜了两眼,示意伍宁赶紧干活。
两个小屁孩一人两个盘子,一次性将所有菜都端上了桌,伍员则分担了打饭的工作。
三个人时隔三日,终于又围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伍宁夹了一筷子菜梗放进嘴里,然后立马喷了出来:“好咸!”这小子,是以为食盐不要钱吗?!
她刚想抱怨几句,却看见芈胜小脸一皱,看着就像一颗苦巴巴的核桃,眼泪则在眼眶里打转。沉默的空气让人很是难忍,在伍宁决定开口安抚之前,芈胜就先人一步地哭了起来。
“哎,你哭什么……”伍宁向来对哭闹的小孩感到头大,“我没怪你的意思!”
咸……咸就咸了。毕竟是新手上路,可以理解。
“……我还以为你们……你们不会回来了……”芈胜抽抽搭搭地说,“说什么各自有事……说不定是约好了,打算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
伍宁一开始听得有些莫名,但看着芈胜那副伤心模样,不知为何也跟着难受起来。就像她病重时总担心伍员把自己丢下一样,原来这小子也在害怕这样的事。
但这是为什么呢?是担心被抛弃之后,一个人没有办法好好活下去?还是对如今的生活已经有了眷恋,对眼下三人之间的关系已然习惯成自然,才会在重新获得安全感之后将积压的情绪释放出来?
她忽然有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是否她如此执着地尝试让伍员做一个安静善良的好人,也是因为她害怕有一天,自己真的会被他抛诸身后?是否她也已经习惯了他那种冷冰冰的爱护,并对之产生了依恋?
如果是……那,这还真是一个不可解的谜题。
她放下筷子,抓住了芈胜的手,却同时看了伍员一眼。他没有理会两个湿哒哒黏糊糊的小孩,默默地品尝着那盘仿佛倒了半罐盐的叶菜。
不知道伍员和专诸的计划被安排在什么时候,至少暂时好像没有要动手的模样。伍员很快就若无其事地重新投入了过冬的准备。他用一匹兔子和一只野鸭和一只野雁向住在不远处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学习了裁缝,用夫概带来的布匹为自己和两个小孩做了冬衣。
狩猎的对象不再限于兔子和禽类这样的小型肉源,有一天他偷偷打了一头公鹿※回来,说要制成腊肉,作为冬季的储备粮,鹿皮做成了两件可以穿在外衣下的背心,伍宁和芈胜一人一件。
伍宁和芈胜仍然负责收集采摘和家中的琐事。控盐不当的那次是芈胜的一个无心之失,他于料理一事进步很快,研究新鲜的菜式和烹调方法逐渐成了他的一个爱好。而伍宁则用空余时间练习拉弓,现在她已经能把整张单弓彻底拉开了。
在正月到来的时候,农民早已不再下地干活。他们在最冷的季节来临之前填补房屋的破洞,并尽可能地增加一些能够保暖的道具,尽管如此伍宁还是听到了有关刚出生不久的婴儿在夜间被冻死的消息。
另外,也正如被离曾经念过的诗句一样,不少农民在贵族们的要求下,大过年的还要赶到城里去宰羊放血,为那些大人们祝酒,高呼福禄寿。
趁着这个可以掩人耳目的档口,姬光也向伍员发出了邀请。当然,不是邀请他去城中杀羊。
距离夫概的拜访已经过去月余,说不定是姬光自己按捺不住了吧。在自称公子光所派的使者传达了这个消息之后,伍宁暗默地在心中想道。
两个小孩按理是要被留在家里的,毕竟他们俩不可能为刺杀王僚之事出谋划策,但芈胜却央求伍员将他也给带上,而伍员居然也同意了。伍宁眼看着事情演变成自己要独守空房,自然不愿,也赖着伍员带自己同去。
于是乎就成了单身农民带着他的两个未成年被监护人进城过年的情形。
既然是公子光相邀,他们聚在一起讨论的话题不外乎如何争夺王位,如何确保刺杀王僚一事万无一失。为了议事,姬光在自己的宅邸之中摆设了宴席,席间没有邀请宴乐舞者,能进出房间的也都是值得信赖的仆人。
公子光坐于上,衣着华贵,装饰齐全,夫概坐于其下,深衣颜色较其兄长浅淡,装饰简洁,只有腰间的一串玉璜组。伍员坐在夫概对面。芈胜和伍宁皆与伍员同侧而坐。
因为是过年,这次宴席的饮食摆盘,较先前王僚所设那回更加丰富精妙,但无论再如何丰富精妙,限于这个时代的农业生产力,食材说来说去也就只有那些,在原料上,和伍宁在阳山吃到的野菜和肉类并没有太大差别。
大概正是因为单从食材上无法区分贵族与平民的制式,因此就只能在餐具上大做文章。伍宁在阳山的家中吃饭时,用的大都是木质陶制餐具,而如今眼下则都是造型精致复杂的青铜器和漆器。
这些东西她以前在博物馆里看到过很多,但博物馆所展示的器具由于历久经年,除了缺损之外,氧化和锈蚀也是一个大问题,参观者通常只能看出上面花纹繁复、整体造型优美——即使可以通过想象补全,也难以体会亲眼见到这些器具“尚还健在”的模样时所产生的冲击力。
圆腰、短足、带耳的盛饭具外壁是细致的雷纹,纹样阴阳相间,在灯烛照耀下显出青金颜色。
圆形深底、口径小于腰径的盛汤具同样以雷纹装饰,腰部最宽处改为龙纹。
球形带耳的三足果盆颜色偏暗金,三足为镂空铸造的异兽,线条流畅、工艺细致,盖上带双耳,耳似为玉环。
形似一只矮小红酒杯的蘸料木器体型虽小,器身花纹也相对浅淡,但若细看,又会发现那些花纹精巧美丽、环环相扣。
还有放在矮桌右上角的长方形食器,里面摆放着一条大小适中的烤鱼,形制上除了没有杂七杂八的配料,看上去倒和近几年在城市流行的那些香辣烤鱼有几分相似。鱼从烤得微焦的背部剖开,分成两片,鱼骨已去,下筷即食。
伍宁的第一筷子便献给了这条烤鱼。舌尖才刚刚碰到那柔软细腻的鱼肉,她就立刻睁大了眼睛——令人意外的熟悉味道,极致的朴素和极致的鲜美。她像是要寻求答案似的朝伍员的方向看去,他正好也在吃鱼,只不过表情冷静得让人感到心慌。
就在这个时候,姬光开口了:“公子先前所荐渔父专诸,我已传来府上试过。确实是一等一的烹鱼高手。恐怕姬僚那家伙这辈子都没吃到过如此美味的鱼肉。看来此行,我势在必得!”
专诸……
时隔多日又听到这个名字,伍宁不由一阵恍惚。
作者有话要说:※《七月》言私其豵,献豜于公:小猎物可以私藏,大猎物要交给公家。所以要偷偷把鹿带回来。感谢在2023-09-19 09:41:43~2023-09-21 09:05: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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