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王僚如此干脆利落地答应兴师伐楚,让伍家次子大仇得报、夙愿以偿,按理来说这是好事。
但毕竟是两国之间的战争,伤财且不说,劳民也是不可避免的。到时候,定会有无数人在战场上白白丧命,又有无数人因此无家可归。如此一想,又算不得什么好事了。
一场宴席、两个人,就决定了不计其数的生死流离。那些狩猎耕作于山野的农民,那些织布冶金的手工艺者,此时是否能料想到,他们将要穿上戎装,手握兵器,奔赴战场,然后不是作为英雄,而是作为炮灰死去
……伍宁开始有些理解专诸的选择,连同他口中的那个“机缘”。
作为百姓,他们是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的。人生而平等且自由,是自己命运的主宰,这些漂亮话,在这个时代,还不过是一句妄言。
而那些没有自由和不知平等的性命,在她兄长的眼中,只不过是复仇的棋子。
这就是他在亡命途中对她说过的谶言吗——就算我现在没有做令你厌恶之事,今后也一定会成为你口中那个丧尽天良的人。
丧尽天良啊……伍宁意外地发现,在伍员做出这个残酷决定的时候,她心里并没有产生这种感觉。
是因为战争这种宏大的场面离她太过遥远,让她可以安然地置身事外?还是因为这就是一个诸侯纷争的时代,而战争原本就是谱写成这个时代的主旋律?又或者因为她也受到某人的耳濡目染,心肠开始变得硬冷了呢?
吴宫宴客的第二日,又有使者来驿馆请人。今日受邀的只有伍员一人,芈胜没能凑上热闹,还因此闷闷不乐了一会儿。
伍宁起初以为她哥进宫是为了办入职手续之类的,又幻想着既然成为吴国士官,或许王僚还能送他们一套房产。倒也不需要是什么大院豪宅,能让他们三人都能睡在榻上就够了。至于位置,最好靠近城西的街市,平时无聊还可出门逛逛。
到了接近午餐的点,伍员面无表情地回到驿馆。伍宁毫不在乎他一张冷冰冰的脸,迎了上去:“哥,吴王送了我们何处的宅邸?”
芈胜问:“吴王何时说要赠我们宅邸?”
伍员在坐榻上落座,淡淡道:“吴王已罢伐楚之议。”
“啊?”伍宁和芈胜不约而同地表达了困惑。
“故我辞官不受。”伍员说,“收拾一下,午后随我去阳山。”
“去阳山做什么?”伍宁问。
“吴王赐阳山百亩田与一处闲置农宅与我,看来想让我安心做个山野耕夫。”伍员说。
伍宁忍不住拍了拍手:“那可太好了!”她只不过随便想想,吴王倒真的赏了他们一处不动产。虽不在城中市内,但也是一个安身之所。今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给自足,在这个世道,何尝不是种好日子?
伍宁在城市出生长大,没有干农活的经验,但她觉得就算种地再辛苦,也比之前随时都能把小命丢了的逃亡生活要安逸。
她自顾自地欢呼雀跃,但一接触到二哥身上的低气压,不得不暂且偃旗息鼓,将那兴高采烈的精神收敛起来:“哥……那你有什么新的打算吗?”
她还以为伍员会因为吴王的违约消沉愤恨一阵子,但他的表情看上去还算稳定,不像计划落空的模样。
“若没有什么要收拾的,吃些东西填下肚子,便上路吧。”
言下之意,好像确实打算到阳山乖乖种地去了。
伍宁觉得这样自然最好,但同时也觉得,事情肯定没有这么简单。他当时那样咬牙切齿地发了狠誓,她才不信他会轻易放弃。
阳山距梅里不到百里地,吃过午饭,伍员带着两个小孩去街市上买了些生活必需品,然后返回驿馆,乘车上路。到王僚所赐的那间阳山农宅时,日已西沉。
趁着伍员去停车,伍宁已经冲进大门,作为先遣部队,将屋内考察一番。房屋是架在高出地面木桩上的干栏式建筑,木结构,盖以茅草,是这一带常见的建筑样式。里面是两室一厅一厨房,灰尘有点大,家徒四壁,唯一的自带家具就是两室中那两张木头搭的床架子。
……还真别说,距离伍宁理想中的私宅只差了一张床。
三人借着太阳的余晖,将床铺打扫了出来,姑且先睡了一觉。
芈胜独享了较小的那一间房,伍宁则被迫委曲求全,和她哥挤一张床。
分配床位的时候,伍宁抗争了一番,表示自己作为唯一的女孩子,理应拥有单独的房间,而且一路走来她也习惯了在床位不够时获得优先权。
但芈胜表示那只是因为大家顾虑她是个病人,如今病愈,理应将独房让出来,由他这个身份最高的楚王孙享用,是循尊卑之礼。
伍宁向来只觉得芈胜不过一个臭小孩,近日总摆出王孙贵族的架势,她已经不爽很久了,现在他居然为了一张床拿身份来压她,她自是不认。但她不认没用。她那死板的二哥认。
……明明已经趴在人家身上睡了好几个囫囵觉了,如今正儿八经睡到一张床上,伍宁还是别扭得不行。
好不容易睡着了,半夜突然醒来,一手摸到片凉凉的东西,还当身边躺了具尸体,瞬间将手缩回身下,人也被吓得睡意全无。回过神来,才想起边上躺着的是她哥。不知是因为她现在年纪小,体温偏高,还是她二哥的体温确实低,她觉得两人的手温似乎差了好几度。
过了一会儿,她又撞着胆子,伸手去触了一下伍员的手背。果然很凉。简直像只冷血动物。
“睡不着吗?”
沉黑而寂静的空间里,幽然地响起一个声音。伍宁立刻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开始装死。
来到阳山农居的第二日,三人齐心协力,给房屋里里外外来了个大扫除,摆上提前置办好的那些家具,这空空荡荡的闲屋立刻变得像模像样起来。
到了下午,伍员又带两个小孩去看了田契所标的百亩田,规划了锄草耕地以及今后的轮作事宜,甚至连什么时候买鸡鸭,什么时候购置一头牛都给他盘算完了。听起来,就好像他真的打算在这里认真生活,当个五好农民一样。
而伍宁也已经在心里绘制好了采菊东篱下悠然现南山的美好生活图景。
眼下是秋收季节,田亩中都是农人忙碌的身影。但伍员刚得赐田,未经春种,秋天自然无粮可收。因而三人的日常仍以狩猎采集为主。当然,捕猎的事基本都是伍员负责,两个小孩不是去河里抓鱼就是去野林里找果子,要不然就是在田里翻一翻地,也几乎没有闲下来的时候。
最开始的几天,伍宁觉得自己的胳膊腿都快不听使唤了,但因为心中乐意,所以并没怎么抱怨。半个月下来,气力见长,试着去拉潥游的单弓,竟然已经能将弓弦拉开大半。
天开始逐渐变凉,出城时带的薄被已经不太够用。三人用茅草加固了一下屋顶,又用泥石填补了墙上的裂缝,以准备迎接严冬到来。
然而有人比冬天早来一步。
那天伍宁正和芈胜一起把在河边洗好的衣服提回家,离家还有老远的时候,她就看见有辆陌生的马车停在家门口。那时她心中莫名产生了一种预感,类似于
……该来的总会来的。
马车主人是张陌生面孔,只穿着普通的单色深衣,身上没有多余装饰,马车也只有最简单的结构,用材看着也很简单。要么是个不入流的士族,要么就是为了掩人耳目而特意低调出行。伍宁相信此人是后者。
走到了家门口,看清那是个与伍员年龄相仿的少年,眉宇清秀,倒不像是什么坏人。
伍宁本想先将这人试探一番,然而芈胜却一副心里有数的样子,先与那人攀谈起来。聊了一会儿之后,又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对伍宁说:“是来找伍哥哥的。”
伍宁心说这还用得着问?城里人在城里过得好端端的,特意跑到这乡下地方,显然不是为了找他们两个小孩玩耍。而会为了她二哥找到这里来的人,她能够想到的名字十分有限。
“是公子光让你来的吗?”她收敛了表情,开门见山地对那人说道。
那人愣了一下,表情有些惊奇,随即又恢复如常,露出一个友善的笑脸:“好聪明的女公子。在下夫概,乃公子光之弟。”
伍宁心下顿时了然。
——王僚不用伍员,而伍员却仍然留在吴国。原来,他不是想归隐田园,而是……一直在等这一天。
吴国的王由谁来当,对他来说都无所谓。只要能对楚举兵,发号施令的人是谁都没关系。
如果王僚没有出尔反尔,那他便为王僚肝脑涂地。如果公子光愿意为他举兵,那他便效忠公子光。
“我兄长正于林中狩猎,申时三刻前后返回,公子……请进屋等候吧。”伍宁提着水桶,对夫概说道。
有那么一瞬,她脑中产生了将眼前之人赶走的念头,但最后还是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