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浣衣女垂头丧气地回到岸上,低着脸,将伍宁交到伍员手中,一边心虚地说着,“我只会给周围的人添麻烦……”
“多谢……”伍员接过自家幺妹,有些迟疑地道谢。
芈胜安慰道:“大姐姐,你别这么说,方才若不是你,我们伍家大小姐可就要成为水中亡魂啦,她要是死了,这位伍家公子还不知要发什么疯!你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多大的事。”
伍宁趴在自家兄长身上瞪了他一眼。
“可要不是我,这位小姐根本就不会遇险。”浣衣女说。
她捋了捋头发,用湿发将自己的左半张脸遮住。
“无论事由如何,阿宁的命确实是姑娘救的。总之……谢过姑娘。”伍员说。
浣衣女缩起了肩膀,受宠若惊又诚惶诚恐,小心地瞟了他几眼。继而把脸扭得更加过去,几乎达到了匪夷所思的150度。
芈胜站在她侧旁,刚好同她对上眼神。他仰着脑袋说:“我听闻江东人善水,果然是真的。你凫水的样子可真好看,宛如河中的鱼美人。”
伍宁口中已经没有水了,不然还能再喷一口。
鱼美人……还真会说话。
浣衣女看着芈胜那双天真无邪的眼睛,眨巴几下眼睛,涨红了脸,姑且搁置了投河自尽的念头。她恐怕从未被人夸过“美”,哪怕是“鱼美人”呢……
一番折腾之后,三个饥肠辘辘的旅人终于有机会坐下来进食。
浣衣女所带的伙食不过是用芦苇叶包起来的糙米饭。但由于实在太饿,这普普通通的米饭吃起来格外香甜。
“看三位……似是饿了很久,旅途辛劳,不如去我家中歇息。这些饭团仅能暂时解饥,但不管饱,我家中还有多的食物,三位不如吃饱了再上路?”
浣衣女不知何时已经洗完了那盆衣服,正坐在河边一块平坦的石头上歪着脑袋看着他们,言行已不再神经质,只是还留有一丝羞怯。
“这位小姐衣衫湿透,若是贸然上路,恐怕……于身体无益,若是到我家中,还能换套干净衣裳。”
这次芈胜长了教训,没有再急着回绝,而是看了伍宁一眼。伍宁听到有饭吃,能管饱,还有干净衣服换,立刻高兴地点了点头,根本没有要过问她二哥的意思。
浣衣女的住处离河岸不远,正如伍宁所料,附近没有其他人家,是避世独居之所。
据浣衣女自述,因为脸上的胎记,她从小便在旁人白眼中长大。邻里孩童皆取笑她嫁不出去。而事实上,别说嫁人,她就是日常上个街都要受一通白眼。
所幸生身父母并不嫌弃她的模样,一家三口姑且在城里过着平静的生活。然而浣衣女十岁左右的时候,双亲由于劳心的疾病相继过世。她独自一人在城镇中难以生存,便索性在少有人烟的河边搭建房屋,过起了自给自足的隐居生活。
她似乎很久未曾和他人有过往来,但能从言行中感受到她是善良率直之人。
回到熟悉的家中,浣衣女便开始张罗饭菜,伍宁换过衣服,也在一旁帮忙。
“对了,你叫什么?”她蹲在地上帮忙看着灶火。
浣衣女动作麻利地将刚洗好的一把野菜丢进锅里:“潥游。”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伍宁歪过头。
“是比溧阳的溧多两笔的潥。”潥游笑道。她是识字的。
潥游姑娘身材高健,面容也不算清秀,加上红色胎记,无论如何也够不上世俗意义的好看,但笑起来却让人感到分外可亲。
伍宁用手指戳了戳灶台:“溧阳?”
“是此处的地名。”伍员在她身后解释道。
一听他开口,潥游害羞起来,不再做声。伍宁回头瞪了他一眼。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伍员面不改色,迎着她的目光,“你从哪儿学来的诗?”
伍宁愣了愣,不知该如何作答。她总不能说是从义务教育的语文课本上。
“伍宁”好歹是楚太子太傅家的女儿,还不能读点诗了?
不对……《秦风·蒹葭》,出自《诗经》,又称《诗三百》,为孔子编订,成书于春秋时期……
春秋时期。眼下就是春秋,但不知前后,难道这个时候,《诗经》还未完成?又或者说虽已完成但并未流传?
伍宁不确定,不敢轻易开口。
“我记得是《诗》里的句子吧?”芈胜突然插嘴,打破僵局,让她松了一口气。
而且他这还没完,为了卖弄学识似,继续说道:“两三百年前,尹国国君尹吉甫采风编纂了这部《诗》。我还听说,最近有人周游列国,准备重新编订此书呢!”
“鲁国孔丘?!”伍宁一个激灵,又是张口就来,但说完就后悔了。她一个足不出户、缠绵病榻的“楚国小姐”,该从哪里知道这些事?若她二哥疑心,她该怎么圆谎?
幸好伍员没说什么,伍宁窥探他神情时,他已转头看向窗外。
倒是芈胜一下来了兴致:“姐姐,我这下要对你刮目相看了!没想到你不仅读书,还博闻广识,知道列国间的时事,连尹可真有器量。”他以为伍宁肚子里这些墨水都来自她那个被五马分尸的父亲。
芈胜难得对她好言好语,然而伍宁不敢接应,支支吾吾地糊弄着,心里不停打鼓。毕竟她也不清楚“连尹之女”到底有没有读过书,若是读过,又读过些什么。关于这些,她这个冒牌货虽不了解,但伍员这个当哥的却应该有谱。
看他刚才的反应,分明对她能背诵《诗》里的句子感到意外。
八成是露馅了……伍宁心想。只要他不追究,她也不是不能装傻到底。只是日后得小心些,别再炫耀学问,弄巧成拙。
万幸那人也确实没有要穷追猛打的意思。
做好的饭菜很快就被端上了桌。方才的饭团确实没能让三人吃饱,这第二餐转眼便被他们如狼似虎地朵颐干净。
原以为潥游这儿只会备些生长在河边或是河中的野生蔬果,顶多再有些河鱼,没想到屋后的栏杆上还吊着几只已经拔好毛的野鸟,其中的一只就在刚才成了他们的盘中餐。这一顿饭比想象中要丰富很多。
伍宁看到了潥游挂在屋中的几张长短弓,张口问道:“这些野鸟莫非是你自己打来的?”
潥游脸上第一次流露出可以称之为得意的表情:“射猎捕鱼,都是我的专长。一个人过日子,总得会得多一些。”
伍宁由衷称赞:“好厉害。我要是一个人生活,可能余生都只能吃素了。”
芈胜露出向往的表情:“潥游姐姐可真是女中豪杰,进山能射鸟,入水能捕鱼,我也想成为这样的人。”
就连伍员也赞了一句:“山野江湖,无往不利,确实了不起。若阿宁能有潥姑娘一半能耐,我也不必如此费心。”
潥游又害羞了起来。
伍宁对着自家兄长做了一个鬼脸。想夸人就夸,干嘛还非踩她一脚?
伍员没有理会。
“伍公子此行要前往何处?”待屋中无人说话,潥游鼓起勇气问道。
伍宁以为二哥会像之前那样,不愿轻易透露,没想到这回他未作考虑便爽快答道:“吴都,梅里。”
潥游掰着手指算了算:“从此地到梅里,大约还需走上四五日……伍、伍公子射艺如何?”
伍宁抢答:“他箭术精妙,膂力超绝,可从百米外射杀御马骑行之人!”
潥游对伍宁的杀人之说不以为惧,浅浅笑道:“极好。那、那我便赠公子弓箭一副。此去梅里,途中多荒地野林,一路或许难寻吃食,若有弓箭,便可狩猎野味,用以充饥。”
“这可太好了!”伍宁欢呼一声。若有打猎工具,便不怕没有吃的了。眼下是秋季,山中动物多在为过冬准备,正是膘肥肉嫩之时。
面对潥游的好意,伍员没有拒绝。毕竟他是一个很实际的人。
三人辞别潥游,再度上路之时已是黄昏。因为考虑到潥游是独居的未婚女子,让生人留宿,有多不便。况且这生人之中,还有年轻男性,若让人知道,定然影响名节。伍员和芈胜于此事都十分谨慎。
伍宁想着又要在荒郊野岭过夜,心中很是失望。
“潥游是豁达之人,既然有勇气离群独居,哪还会怕俗世眼光?”
“若她真的全然不在意,在岸边见到伍哥哥的时候也不至于立马寻死觅活。”芈胜装出一副通透模样,“你信不信若我们在此留宿,明日又能搞出一条人命来。不然,再让伍哥哥再收着备用?命嘛,不嫌多的。”
伍宁凶狠地瞪他一眼。
这里的人怎么好像个个都喜欢舍生取义、轻谈生死?这些古人,当真不把性命当性命?
不过,王侯之间虽有楚王那样父夺子妻的荒唐事,但楚王是君王,潥游不过百姓,又是女子,受困于礼教,终究算不得奇怪。
作者有话要说:从郑国开始的逃亡路线:大概方向是先从河南郑州到安徽合肥附近(马车行进一整天+步行半天山路),过昭关,跨过长江进入江苏境内,途经溧阳,去往梅里(当时的吴国都城)。过了长江之后的路线基本为直向东。带小孩步行的速度约为18公里一天,饥饿状态速度变慢。抵达梅里总共耗时约一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