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江沿岸继续向东而行,也许由于这一带靠近吴楚边境,最初沿江一段还有几户渔家,不出几里,道上的景象逐渐荒芜,接着便几乎看不到人烟了。
这对于正在行路的人来说成了很大的问题。
……没有渠道获得食物。
先前的马肉早就已经被吃干抹净,沿路又只有野草,没有果树。有野兔野鸭,却无从捕捉。眼见着先前补充的能量已经快要消耗殆尽,而新的补给点仍然遥遥无期。
“当时专诸问我要不要再多吃一条鱼,你为什么拒绝?”伍宁不满地抱怨着芈胜,“要是多吃一条鱼,没准还能多忍一会儿。”
芈胜不愿承认错误,将脑袋别转过去,轻哼一声。
伍宁自讨没趣,又考虑到要节省能量,也就没再和芈胜找茬,安安静静和伍员大手牵小手继续赶路。
晚上,三人在一处溪流边上生了火堆过夜。本想着或许能在溪中捞条鱼吃吃,肯定不及专诸的烤鱼好吃,但至少能够果腹。结果在浅水处的溪石上埋伏半天,到天色暗得完全看不见水中景象,仍是一无所获。
“我先睡了……”伍宁失望透顶地回到火堆边上。
芈胜也从溪中回来,在岸边拧着绔腿:“这么早?不聊会儿天?”
“聊不动……”伍宁有气无力地说着,“早些睡,没准还能在梦里吃上口饭。”说着,她便揉着肚子躺倒下去。
“没劲儿。”芈胜在她背后吐了吐舌。
肚子饿,没劲儿很正常。
岸边又是一阵淅沥沥的水声,捕鱼小分队的最后一名成员也终于放弃治疗,回到岸上。
“伍哥哥,你脸上的药水似乎褪得差不多了。”芈胜说。
布料窸窣的声音。
“嗯,方才借溪水洗了把脸。”伍员说,“阿宁已经睡了?”
“她要去梦里吃大餐。”芈胜说。
伍宁还没睡着,听芈胜在背后开自己玩笑,恨不得跳起来揍他一顿,但又觉得没甚必要,皱了皱眉,继续尝试入睡。
倒是伍员一本正经地答他:“早些睡着,便不觉得饿了,也好。我们也早点睡吧。”
到底是他们之中的年长者,比芈胜这臭小子懂分寸多了。
周遭突然地安静了下来。
伍宁以为大家都已歇下,偷偷睁了睁眼睛,发现火堆的对面,那条白色的影子仍直直坐着。
早睡早起。第二天天还没亮的时候,伍宁就醒了。听身边还没有动静,准备睡个回笼觉,但肚子适时地叫了起来,强烈的空腹感让她再也没法装作无事发生。
她从地上爬了起来,摸到溪边,掬了几捧水,试图充饥。但适得其反,几口水下肚,肚子愈发饿了。
她叹了口气,用水搓了把脸,准备回去。起身的时候,眼前一黑,身子顿时不受控制地软了下去,一头栽进了水里。
哦……低血糖——脑袋砸到溪底的卵石上时,伍宁有些事不关己地想道。
幸好溪水很浅,水流也并不湍急,她并没有就这么被水流冲走。因为摔倒而发出的声响惊醒了她的同行者。等血液再次泵向大脑,黑洞般的意识逐渐恢复时,她已经被伍员带回到火堆边上。
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将她身上湿透的衣服扒了下来,给她披上自己的外衣,又找来几根木棍当支架,把那些湿衣晾了起来。
虽然身体是尚未发育的小孩子,但那颗成年人的内心还是让伍宁感到了一阵羞耻……不过这阵耻感很快就被再度袭来的空腹感蚕食了。
她揪着身上那件脏兮兮还带着馊臭味的外衣,委屈巴巴地盯着她二哥,像只乞食的雏鸟一样叫了起来:“哥……饿——”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聪明的二哥也没法凭空变出吃的,当下之计,唯有尽快找到食物。
秋季天燥,加上火堆炙烤,衣服很快就干了,伍宁穿戴妥当,芈胜也刚好转醒。伍员熄了火堆,便继续带二人上路。
芈胜显然也已经饿到极点,但他对此只字未提,只是乖乖赶路。伍宁原本想佯装虚弱,好有个理由让兄长背负,可见到芈胜这副模样,又感到有些心虚,于是也倔强地没向伍员开口。
三人沿溪前行。这溪水的流速本就不快,向前走了几里,愈发变得平缓,但水道也更加宽阔,水位高涨,逐渐有了河流的样子。
不远处传来有规律的捶打声,三人不约而同地循声望去,看见河边有一浣纱女子,正握着一根棒槌,咚咚地捣衣。她身材结实,捣起衣来气势汹汹,就好像那些布料是她三世的仇敌,故而要叫它们粉身碎骨、灰飞烟灭似的。
芈胜眼睛一亮:“妇人浣衣,身上说不定会带着食物,让我上前问问!”
说着便松了伍员的手,一路小跑地到了浣衣女子身边,看上去丝毫不像饿了好几日的孩子。
浣衣女听到周边动静,起初吓了一跳,见来人是个小孩,才放下戒备抬起头来。
此时伍宁与她尚有些距离,隐隐看见那女子左半张脸覆满红褐色的斑块,不过皮肤平整,不似有外伤,也许是某种天生的皮肤疾病。若是不知情的人猛一看到,大抵会觉得骇人。
芈胜倒是神色如常,不以为怪,在那女子面前蹲了下来,应当是在与她进行交涉。
两人才说了没几句,浣衣女就直了直腰身,在腰间摸索着,从系在腰上的布袋里,掏出一团宽叶包裹的东西。看来交际花芈胜首次化缘告捷。
干得好,小胜子!
伍宁精神一振,拉着伍员的手,加快脚步向前走去。
浣衣女意识到又有旁人接近,警惕地抬头,乍看是满头白发的老人带着一个幼年的女孩,稍稍松了口气。但定下神来之后,又蓦地发出一声惊叫,像只鸵鸟似的,猛然将脑袋扎进膝盖,双手捂着后脑勺,絮絮叨叨,喃喃自语。
“……呜呜呜……被人看到了……”
呃……考虑到她的长相,其实不难想象她为何有这种神经兮兮的表现。
大概就是因为从小到大由于外貌的关系吃了不少苦头,所以一直在河边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此时乍见外人,既不习惯,又多恐慌。
可为何刚才她见到芈胜时就没有这么大的反应?难道小胜子自带面善圣光不成?
伍宁虽然对那几个滚了一地的草叶团子眼馋得紧,但在良心挣扎一番之后,还是决定先安抚一下面前的女子。
“姑娘,不要怕,我们不会伤害你的!你愿意给我们食物,我们打心眼儿里感谢你。”她信誓旦旦保证道。
然而女子依然抱着脑袋缩作一团。
伍宁不解地看了芈胜一眼。芈胜会意,拉着伍宁的袖口,鬼鬼祟祟地朝后面张望一眼——他们身后什么也没有,除了伍宁那冷着一张脸的兄长。
芈胜压低声音道:“这女子虽然……其貌不扬,但也是正值妙龄的女子啊。”
伍宁反刍片刻,恍然大悟,又将自家兄长上下扫视一番。她哥虽然形容狼狈,还白了头发,但一脸俊冷还真是藏都藏不住……
故而浣衣女子此举,是为……羞愤?
不知是不听到了他们之间的窃语,浣衣女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不等伍宁出言安抚,就纵身往河中一跃,动作之快,令人猝不及防。
看到有人跳河,伍宁根本来不及多想,一个闪身,也跟着浣衣女跳进了河里。
幸好她学过游泳。
然而等到她在水中拉住浣衣女的衣角,试图将她往身边拖拽时,才想起自己的身体眼下只有七八岁大,要救人高马大的浣衣女,恐怕力有不逮……
这么想着,她心中一阵慌乱,动作在不知不觉中失了协调,回过神来,整个脑袋都已经没在水中。
人命关天,但别人的命可没有自己的命重要!伍宁当机立断,松开浣衣女的衣服,奋力向水面挣去,但饥饿的副作用在此时恰到好处地呈现出来,她居然在这个要命的时候——抽筋了!
身体再也不受控制,慢慢向河底沉了下去。
在肺部开始进水的时候,伍宁脑中的第一个想法是:警察叔叔说过,见义勇为应该在确保自身安全的前提下进行。
第二个想法则是:哥,救我……
哗!
噗……
伍宁被一双有力的胳膊抱了起来。在离开水面的一瞬间,她立刻将呛进肚子里的喝水给喷了出来,尽数喷在了救人者的脸上。万幸对方没有因此生气,更没有因此把她丢回水里。
她甩了甩脑袋,低血糖反应让她有点恶心。
努力睁开眼睛之后,映入眼帘的是攀附在光滑皮肤上的红褐色斑纹,好像她模糊的记忆中盛开在故乡山岭上的一大片杜鹃花。
“咳……咳咳……”她一边用力咳水,一边放任自己浑身无力地瘫软在这个温暖的怀抱里。
……原来要投河自尽的浣衣女是个游泳健将。
不愧是江东女子!
真是白费她一片善心,想要救人,最后反而成了溺水被救的那个。
作者有话要说:伍子胥亡命途中向浣衣女乞食一事见于《吴越春秋》和《东周列国志》,据记,浣衣女给食后投河以示清白,伍员为相后掷千金于河以告慰此女。社会主义接班人宁妹当然见不得大好姑娘为这种事送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