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因为住在江边,天天烹鱼,技术纯熟,食材新鲜,渔父端上来的这盘烤鱼滋味堪称绝妙。
鱼皮微焦鱼肉极嫩,调味只用了一把粗盐。原生态,无污染。现杀的活鱼,尝不出一丝腥味,只有让人眉毛直掉的鲜气。再佐以几阵从江上游来的风,更让人觉得爽快不已。
即使是见识过更精细食材、更丰富调料、更专业炊具的伍宁,也不敢说自己吃过比这更绝妙的烤鱼。再加上空腹BUFF,让鱼的味道更上了一层台阶。总之真是该死的美味……
“此鱼只应天上有——”她一脸陶醉地赞美道,“人间哪得几回食!”
“肥美,可口。”芈胜说。
“我再烹一条?”渔父问。
“那倒不用了。”芈胜在伍宁开口之前抢答道,惹得伍宁一阵瞪眼。
都什么时候了,还留着他那套王孙贵族的矜持。
伍员剔下鱼骨上的最后一丝肉,吃下,然后将筷子放到桌上,站起了身:“你们吃快点,我在外面等。”
渔父刚收拾好刮下来的鱼鳞,在布巾上擦了擦手:“怎么这么急?眼下江上没有船只,楚兵即便知道你来往吴国,也不可能渡江来抓你。”
“怕你泄密呗。你住在江边,今日没有,说不准明日就有楚兵来向你问渡呢!”芈胜眼珠一转,对渔父说,“伍家哥哥本来是要杀你灭迹的,奈何我们这位大小姐胆子小,不敢见血,当哥哥的也就不好当面杀人,只能着急离开。你该庆幸才是。”
伍宁愣了愣,有些错愕地看向已经走到门口的伍员。而伍员则看向屋外的滚滚江水,没有理会她的眼神。
“我便是渡了他们,也必不会泄露三位行踪。”渔父发誓说,“更何况,我若不渡,对岸之人还能游过江来逼我不成?”
芈胜也吃下最后一块鱼肉,将筷子端整地搁在碗沿上,轻飘飘地说:“谁知道呢?”
不过素昧平生之人,怎敢推心置腹、交付性命?天下谁人不识君……正因为伍氏名扬列国,才更应该小心。
虽然心中明白这个道理,但伍宁仍觉得他的态度有些过分。
眼下还什么都没有发生,就要急不可耐地把“告密者”的罪名硬安到人家头上,这算什么事?再说,就算明后日真有楚兵问渡,那时他们都已经跑远了,未必会被追上。
她正想教训芈胜几句,渔父却默默将布巾清洗干净,沉声道:“若诸位不信,我现在便可在此投江明志。”
伍宁手一抖,筷子就掉在了地上,发出惊人的声响。她没理会筷子,站起身来快步走上前去,拉住渔父的手:“这是要做什么!”
“小公子说我不值得信赖,然而我想取信小公子。”渔父回过头对她笑笑,“死人不会说话,更不会渡人过河。这样诸位便可彻底放心了吧?”
“你别听芈胜那小子乱说。”伍宁急急劝道,“性命对你来说,难道是可以随意丢弃的东西吗?”
“草芥的性命,微不足道。”渔父的声音莫名冷静,“若死可明志,我死不足惜。”
“怎么微不足道了?”伍宁指了指挂在墙壁上的一顶小蓑笠。
她在吃鱼时就注意到这件小玩意儿,显然是给小孩戴的。这渔家看起来近乎家徒四壁,但房屋有三进,一看就知道并非独居之所。
“你家里还有孩子吧?你要是死了,他怎么办?对他来说,父母可就是天、就是地,你怎能说自己性命微不足道?”
渔父叹了口气,但并没有因此放弃先前的打算:“家中还有老母,可以照料孩子。”
他不在乎自己的命,也不在乎孩子的心情,那还有什么事物能让他动摇呢?
“你若真的不在乎生死,与其投江喂鱼,不如将性命交于我。”站在门口的伍员看着屋内的混乱场景,突然开口。
渔父稍稍放松了手臂的力气,绷紧的肌肉略微松软下来。
“此话怎讲?”
“我欲向楚王复仇,一条命怎么够?”伍员说。他背光而站,神情模糊,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似笑非笑,在那头白发的衬托下尤其显得阴狠,“日后定有用你之处,且将性命留到那时。”
伍宁在心里嘀咕,哪有这样理直气壮问人讨命的?人家载你过江,又为你烹鱼,结果你非但不记恩,还要人性命?恩将仇报,这都是些什么道理?
一边是随随便便投江明志,一边是不念恩情蹬鼻子上脸。古人的脑回路,真让人看不明白。
又或许……她继而转念想到,这莫非其实是劝渔父放弃轻生的托辞?他不是想要他的命,而是想找个托辞替他留下这条命?
可是看他脸上的表情,着实不像什么救人性命的善人。
渔父低着头,略作思索,答道:“我答应将性命交托于伍公子,只不过,想要伍公子用一样东西交换。”
两人的目光似乎在空中发生博弈。
片刻后,伍员问:“什么东西?”
“一个承诺。”
“一个承诺?”
“希望伍公子能承诺我儿一个前程。”渔父不知为何竟露出了一个获胜般的笑容,仿佛他才是那个算计一切的人,“伍公子是能够建功立业之人,愿公子腾达之后,能提携我儿专毅。”
“此乃俗子,若非今日机缘,日后不过是和我一样的草芥罢了。”
——言下之意,那个孩子若能得到被许诺的“前程”,也许就能摆脱草芥之命。
“你叫什么名字?”伍员问。
渔父答:“专诸。”
“专诸……好,我承诺你。”伍员颔首,“那么你的命,我便收下了。”
伍宁在旁一字不落地听完了这场奇诡的交易,瞠目结舌,不可思议地看着那面容淳朴的渔父。
专诸——她听过这个名字。
这是她穿越之后,除了伍子胥之外,听到的第二个熟悉的名字。
对于她的那个时代来说,这算得上一个奇怪的名字。因此她印象深刻……
不,倒也不全然因为这个名字古怪。而是因为它出自一篇课文。
初三的语文课本。《唐雎不辱使命》
“……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
专诸刺王僚……吴王姬僚。
这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渔父,竟是那个名留史册的刺客?
伍宁不禁联想到——难道说这场著名的刺杀就是伍子胥指使的吗?!
他并不是为了让渔父收起自尽的念头才说那些话的。他是真的打算在日后要专诸的命,要专诸替他刺杀王僚?!
专诸以性命为赌注,赚到了一个承诺;而伍子胥则一一个承诺为代价,得到了一条性命。方才的那场博弈,没有人输,也没有人赢。
伍宁不自觉地深吸了一口气,将自江上而来的凉风都深深地吸入了肺腑。
此前的经历因为发烧而显得极端片段化,周遭发生的一切也只让她感到陌生和惶恐,但是现在,她猛然间意识到,自己是真的在经历历史——经历那个史书上记录下来的,或许曾经真正存在过的历史。
她置身其中,能看到什么,改变什么呢?
“姐姐,我之前没发现,你还挺会说话的。”离开江边渔屋,向吴国腹地进发时,芈胜突然感慨了起来,“……这个世道啊,区区草民倒真比那些君王士族讲些道义。我这个楚国王孙——自叹不如。”
“草……”伍宁看了一眼脚边的路,路缝里钻着几丛已经被轧扁的野草,看起来已经再也无法直起腰了,但那脏兮兮的绿色仿佛在昭示着它的一息尚存。
她叹了口气,半分开玩笑地说道:“世间有几人能将鱼肉烤得那么好吃?这手艺,说是天上的厨神下凡都不为过,若他是草芥,那我岂不是连草芥都不如了。”
“姐姐倒是很有自知之明。”芈胜呛道。
伍宁当即对他做了一个苦涩的鬼脸。
“在这种世道,百姓确实和草芥没什么分别。”伍员一手牵着一个小孩,微微蹙着眉,神情严肃,“生死来去,除了至亲之人,不会有人在意。”
伍宁斜他一眼:“二哥,我看你知书达礼的,怎么说话这么没有人性?”
“这无关有否人性,只是事实。”伍员淡淡道。
“哼……黄脸公。”伍宁不知该如何反驳,气呼呼地从鼻子里出了一口气。
芈胜荡到她身旁,抓着她的手晃了晃:“姐姐,你别这样对伍哥哥。伍哥哥说的没错,日后你要是死了,这世上会在意此事的恐怕也就只有他一个人了。”
伍家兄妹二人同时回过头来瞪了他一眼。
芈胜认输似的避开两人的视线。
伍宁懒得跟他计较,想了想,看向伍员:“为什么专诸愿意用自己的性命去换儿子的前程?和家人一起安静快乐地生活在大江边上,不也很好吗?”
……和家人安静快乐地生活。渔家人是否知道自己身在福中——是他们伍氏兄妹再不可能体会到的那种幸福。
伍员望着前方的路,答道:“这江边虽然看似平静,但不知哪日就会突然变成战场,在战场上,死亡是一件毫无价值的事。什么东西也换不到,只不过是白白地死去罢了。”
芈胜自作聪明地接话:“如果能用自己的死,给儿子挣一个官爵,那他就不是白白去死了——你要知道,士族的命和百姓的命可是有天壤之别的。普通百姓,哪里能随便捡到这样的机缘?”
专诸遇上伍员,被他要走性命,并不是他这一日的不幸,而是他这一生最大的机缘。
……机缘。
是啊。这怎么不是一个机缘。怎么不是?若不是伍子胥,她怎会在两千多年后的课本上看到纸墨印刷的专诸这个名字?这可是个连记事还在用竹简布帛的年代啊。
然而……正如她此前与皇甫讷所说……
青史留名,哪有今生今世活得高兴重要?
作者有话要说:渔父和专诸在史记中各有其人,两者合一当然是笔者的杜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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