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习惯独自一人,如今亦无意去探究心底某处陌生而不安的波动。
只要不予理会,自然会随时间流转逐渐消散。
容岁直到男人伸手将她手腕握住的那一瞬,才真的放下心来,不自觉弯起眉眼,欣喜道:“那我便当你方才不曾凶我!”
她其实也不知道,如果左慕恒不理会她递过去的话头,自己又该如何。
每当她以为他对她的态度终于有所好转时,他总能出其不意地朝她泼一盆冷水,像刚刚那样凶煞嗜血的模样,更是未曾见过。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
好在眼下他至少又变回了那个熟悉的左慕恒,虽然还是冷冰冰、少言寡语的,却也愿意牵她一起去见父皇,不像刚才那般怖人了。
宫人迎过来时,便瞧见原本气氛还有些不大对的两人复变回新婚夫妇如胶似漆的模样,自知不便多问,只管一心领人去了容乾枝所在的营帐。
容岁到营帐内时,容乾枝才放下药碗,俨然一副慈眉善目,心情大好的模样,适逢近日龙体渐愈,脸色也终于不如之前那样苍白。
“朕便说你二人怎个自开箭后便没了踪影,”容乾枝挥手示意两人入座,揶揄道,“阿岁秉性良善,素来不喜看畜生濒死挣扎模样,每回开箭,都会自行寻去靶场射箭寻乐,倒是你——”
“朕从前还道左爱卿不屑困顿于情爱,如今成了亲,竟也有了寻常儿郎的模样,学会疼人,与阿岁寸步不离了?”
容岁才落座,听闻这等打趣,下意识偷偷看了眼身边之人,忙道:“是我……是我闹着要左慕恒陪我去靶场练箭的,他拗不过我,才随我一起过去。”
容乾枝闻言,目光在二人见扫了一眼,笑着挑眉,“朕原来还时常苦恼,慕恒性子固执冷淡,常常让人头疼,终是英雄难过美人关,竟让阿岁先寻得了劝动左慕恒的方法?”
容岁一时语塞,颈脖发热,往斗篷里缩了缩。
好容易才找到的理由,没想到还是让父皇揪住了话柄,重新绕了回去。
就好像打定了主意,横竖都要拿左慕恒打趣一般。
她想不出该如何才能让父皇避开这个话题,只好先噤了声,视线偷偷朝身侧之人瞄了一眼。
果然瞧见左慕恒视线低垂,眉头微皱。
“陛下找我们过来,所为何事?”
左慕恒的不耐已溢于言表,容岁本还为此捏了把汗,偷偷扯了把男人的衣袖,试图提醒他收敛一些。
然而她似乎小瞧了自己父皇此刻心情之明朗,以及对左慕恒之包容。
容乾枝只是轻哼一声,笑着指了指左慕恒,“脾气确是未改。”
“也罢,便不拿你二人玩笑,免得来日上朝,你心情不好,又招来弹劾的折子,还需朕动脑筋挽尊,”容乾枝刻意叹息一声,方才明言道,“朕听闻阿岁刚刚在靶场与北疆溯鲁郡主比试箭术,赢了那溯鲁郡主,可有此事?”
容岁偷偷松了口气,点头应下,“回父皇,却有此事,因左慕恒助儿臣开弓,所以才有幸占了上风。”
容乾枝并不大在意其中曲折,笑道:“那便是了,北疆诸国如今虽已臣服于我大靖,但贼心依旧不死,此次前来大靖,万不能另其气焰有所张扬,死灰复燃。”
“北疆人善骑射,阿岁能在箭术上大败溯鲁郡主,不论如何亦是有功,父皇此次找你二人过来,便是想问问你们,要朕如何赏赐!”
这大约是容岁入座之后听到的最为悦耳的一句话。
本只是一时意气用事才想与人较量,如今不仅胜过旁人,还能因此受赏。
最重要的是,父皇终于没有继续同左慕恒开玩笑了,她在旁听着,可担惊受怕得很。
耳边悠悠传来男人轻飘飘的话语:“顺手而为,无需陛下赏赐。”
这回答还真是同他的人一样,无欲无求。
容乾枝似乎料到左慕恒这般回答,只笑道:“左慕恒啊左慕恒,又要朕来苦恼授你何物?既如此,朕此回也不替你拿主意,待你想好要什么,再来找朕领赏。”
话落,转而又与容岁问道:“阿岁呢?阿岁想要什么?”
容岁闻言,扭头看了眼身侧之人,捂在斗篷中的手不自觉捏紧。
静默少时,她抬眼直视正座上和颜悦色之人,“儿臣……儿臣想求一纸婚书。”
两人皆是一愣。
她明感觉到左慕恒落在自己身上凌厉疑惑的目光,没敢去看他,继而解释道:“不是为儿臣所求,儿臣想替沈吟香,求一纸婚书,待沈吟香寻得良婿,恳请父皇替她赐婚!”
“不久前,你才因沈家家事受罚,”容乾枝面上笑意有所消散,“你可知,朕问的你,容岁,你要什么赏赐?”
“儿臣是大靖公主,受父皇庇佑,享荣华富贵,又有左慕恒为驸马,已心满意足,”容岁暗自吸了口气,声量渐小,“正因沈吟香是沈家女,待她病好,到时仍会回到沈府,儿臣力微,自知无法护她一世,所以才想让父皇为她赐婚。”
“至少,在她寻得如意郎君之前,沈家无法再将她随意卖给下一个赵福,”她垂下眼,没敢再与座上之人对视,“儿臣贪心,不愿看到好友再受蹉跎,求父皇应允。”
容乾枝定定看她许久,并不答话,却看转头看向一旁的左慕恒,“左慕恒,你是容岁的驸马,容岁此意,你认为如何?”
容岁一愣,悄悄看了男人一眼。
便见他原阴沉的脸色稍有缓和,却是不语。
良久,才听他不紧不慢开口:“殿下意气用事,若得陛下应准,日后或可省去许多祸事。”
此言似乎出乎容乾枝意料,“朕怎么记得,左爱卿从前,并不会替旁人说半句话。”
“此事朕需与左慕恒再商讨一二,”容乾枝挥手作罢,又与容岁道,“你先退下,待有所定夺,父皇自会告知于你。”
不知为何,容岁总觉得父皇非真的要与她为难,可如今这般状况,她确是理不清楚。
她为沈吟香求旨,与左慕恒有何干系?
然再如何疑惑,眼下她都无法问明,只能犹豫着退出营帐。
容乾枝转头又遣去在旁服侍的宫人,待帐中再无旁人,才沉声开口。
“你应当知晓,朕赐婚于你跟容岁时,朝中众臣之意,是送容岁前往南疆和亲。若非那日她点名要的人不是你,朕也许并不会违背众朝臣之心,力排众议,赐她与你成婚……你可知为何?”
左慕恒垂眸,温吞回了句:“不知。”
容乾枝已然料到他的回答,视线落到案上空空的药碗上,“阿岁曾经有嫡亲的兄长,亦有爱护她的母妃。她五岁那年,与老三走失于京城闹市,正逢她母妃偶感风寒卧病,又因此事急火攻心,没能等到容岁被找回,便薨逝,后来容岁受沈家女所救,而容逸则再无消息,自那时起,容岁在宫中,除了朕,便无旁人依靠。”
“皇后和容安一直视她如心中倒刺,朕无法堂而皇之给她更甚于容安的宠爱,她若想安然度过这一生,她的驸马,必须能真心待她,且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气魄,符合后者的,或是你,又或是耶挈太子。”
“她方才求的东西不难,不过朕需问你一个问题,再做决断。”
“你能否护容岁一世周全?”
“若能,朕自会让阿岁如愿;若不能,此次赏赐,便会替做朕手中金牌,待日后朕魂归九天,至少可替她挡下一次祸事。”
“朕要你,如实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