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慕恒没有答话,沉默着加快了步调,容岁愣了一瞬,忙颠颠儿小跑起来紧跟其后。
她跑得有些累,喘气的间隙,不忘软下腔调提醒前头的男子:“将军,父皇殿上太远了,你真要走着去吗?我想坐轿子!”
“公主想坐便坐。”
“只我一个人么?”
左慕恒没有答话,她蹙眉想了想,甩甩头。
哪有新婚夫妇去向长辈问安时分成两路的,若被父皇母后知晓,免不了要找理由解释。
“将军不坐,那我也不坐,”容岁咬牙又跑快一些,恰好追到男子身侧,眼疾手快捏住他一角衣袖,巴巴儿道,“左慕恒,你走慢些,我跟不上。”
她开口让他慢点儿时,心里其实能想到身旁这个总凶巴巴的男人会以什么样的脸色回应。
大约又会皱皱眉,不耐烦地丢给她一个冷眼,甚至有可能还会暗戳戳把步子加快,好让她追不上。
容岁不由叹了口气,顺道做好准备,跑得再快一些。
照这个速度去安神殿,至多也就两刻钟不到的功夫,跑不死人。
然腿脚才踏快两步,身后就传来左慕恒的质疑。
“说跟不上,我看殿下倒是跑得挺开心。”
她闻声扭头,惊觉自己已经拽着人家衣袖跑在前头,而方才那个大踏着步子目不斜视的人,竟真的听了她的话,放慢了步调。
此刻看来,反倒像是她在前催促拉扯。
“咦?”
容岁懵懵诧异一声,恍惚中看见男人嘴角微扬,原本阴沉的脸色有所缓和。
她心疑是自己眼花,走在他身边时,便忍不住侧首抬眼,妄想仔细观察他面上神态。
果不其然,只得来稍显嫌弃的一瞥,像是在证明,方才是她累的两眼昏花,看错了。
路上闲来无聊,这回她没有就此作罢,直问他道:“左慕恒,你方才是不是笑了?”
“若是想笑,为何不大大方方的?”她捏着裙摆忽而从他前头绕到另一侧,仍旧没从他脸上再看出什么,只好先搭住他一只胳膊,继续嘟囔,“行军打仗的事我不懂,但平日里你若还是这样老板着张脸,旁人看了,会以为你不好亲近的。”
“无需旁人亲近。”
他回答这话时,垂眸看了眼她搭在他胳膊上的手。
容岁自然知晓他言外之意,循着他的视线也看了眼自己不算安分的手,犹豫稍许,手心反而又抓紧几分他的衣裳。
“宫里比不得外头,你我二人要是显得太生分,传到父皇母后耳朵里,不好解释的,”她掂着脚小声在他耳边解释,“将军宽宏大度,想必定然不会与我计较这些细枝末节吧?”
话音刚落,便见左慕恒眉头微挑,看向她的目光了,掺杂了一丝打趣。
“改日……改日我请将军去京城最好的酒楼吃饭!”
“殿下是觉得,往年我常驻边关,会稀奇京中那一两口吃食?”
她算是知晓了,左慕恒不高兴同她成婚,便乐在挑她话里的毛病,她想拍他马屁,又总拍不到点上,反倒让他揪住话柄,害她心急。
拍不到就多拍拍,迟早有让她找对地方的一日,到时,她便能同他和和气气地,安稳度过这一年。
“将军见多识广,自然不会在意那点吃的,”容岁被问得发蔫儿,说话也失了些朝气,“可我又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你倒是同我说说,好让我知道如何才能让你开心些呀……”
“殿下想知道我喜欢什么?”
左慕恒侧目,恰好瞧见那双低垂的眼睫,在他话出口的一瞬轻颤着抬起。
杏眼清澈,让人一眼就能看穿……不加掩饰,真挚且单纯。
他看得心烦,别开眼脱口而出:“我喜欢什么,与你何干?”
便听她失落地呢喃:“其实有些关系……”
然而未等他再开口,身侧女子像是兀自想开了什么,倏尔恢复开朗神色,朝他莞尔,“既然你现在不想回答,我就不问了。”
“……”
还算识趣,没有再向他追问。
左慕恒敛神。
容岁心觉他大抵又要开始烦她了,干脆闭嘴,蹙眉认真猜起稍后要怎么应对容安夫妇,好在左慕恒虽说不大愿意被她搭着,但也没有将她甩开,由着她与其隔开一人的距离,走了一路。
到安神殿时,时辰刚好,彼时容安和严欲丘已候在外头,许是顾及礼数,乍一碰面,竟然和气地同她寒暄了两句。
明面上看,几人勉强还能算得上恭恭敬敬,一派和气。
容安十分克制,直至几人被宣进殿时,才忍不住先她一步迈开脚,偷偷摸摸白她一眼。
她眨眨眼,侧首瞧见左慕恒目光微不可查地从前头容安处收回。
“左慕恒。”
男人目不旁视,好在还是温吞地给了她回应。
“嗯?”
“刚刚为了跟上你,我小跑了一阵,快帮我看看,我头上的钗子,有没有歪?”
左慕恒闻言,果然偏头朝她看过来。
清晨的淡金色日光打在他棱角锋利的轮廓上,显得温暖又柔和。
“没有……”
话音未落,少女葱指忽探,轻轻戳上那张淡漠的脸,又倏地收回。
她抿抿唇,“我们现在是要去拜见父皇母后,日后,他们也会是你的亲人,左将军,笑一笑嘛。”
男子皱了皱眉,许是在为她唐突的举动感到厌烦,但容岁仍在他嘴边察觉到一丝牵强的笑意。
旁人看来大抵会觉得那是冷笑,不过到底还是笑了,于这位不苟言笑的冷面将军而言,简直是巨大的进步。
容岁十分满意,宛然提着裙角,与他一齐进入了大殿。
容乾枝本身体抱恙,因而此次请安,便免去许多繁文缛节,照萧皇后的话说,权当寻常人家新婚问安,算是家常。
因容安乃萧皇后亲出,席间闲谈时,多是容安在撒娇琐谈,萧皇后虽有意表现得一视同仁,到底还是会顺着容安的话,多嘱咐几句。
相比定亲之前,容乾枝气色已好了许多,几番攀谈之下,心情大好。
“朕从前总是担心,慕恒迟迟不婚娶,为我大靖征战四方,立下战功无数,等年岁大了,反而要落得个孤苦无依的境地,到时世人怪罪朕黄锺毁弃,刻薄寡恩,如今倒好,竟成了朕的皇婿。”
萧皇后附和着浅笑:“当是天意,陛下爱才,阿岁娇俏可人,与慕恒天造地设。”
容岁本在垂首盯着案前的点心发呆,听见动静,忙侧首看了眼身侧的男子。
仍是那副阴沉模样。
“承蒙陛下厚爱。”
容乾枝笑着提醒:“朕今日不叫你左爱卿,你也需改口,叫朕父皇了。”
容岁转而再望向他。
不知为何,左慕恒似有些犹豫。
在众人注视下,他面不改色,沉默片刻。
容岁着急,正欲替他说话,却听他淡淡喊了声:“父皇。”
声音不大,有些疏离,但应付眼下情形,已经够了。
“朕得你这么个女婿,实乃幸事,”容乾枝知其秉性,见他如此配合,龙颜大悦,“阿岁,眼光独到啊。”
容岁冷不丁被这么夸赞一番,只得应和着咧嘴笑笑,一阵心虚。
不必扭头,她都感受到身边那尊大佛在听见父皇的夸赞后,落在她身上那道实在算不得和善的视线。
她从身前茶案上随手推过去一叠糕点,讪笑着对上左慕恒的目光,无辜地眨眨眼,“这个好吃,你尝尝……”
说罢,藏在袖中的手撒娇似的拽了拽男人衣角。
只要他别在这里发作,回去上刀山下火海都行。
左慕恒却是浅浅勾唇,瞥了眼碟中被吃的只剩一块的桂花糕。
“我不喜甜食,殿下自己吃吧。”
容岁鼓嘴,正欲伸手将那块桂花糕自己拿来吃掉,忽闻容安开始发难。
“阿岁不仅眼光独到,还十分有魄力,昔日不曾听闻阿岁与何时左将军有过接触,终究是天赐良缘,短短三两日,竟然就能与左将军情投意合,讨得父皇恩典,共结连理。”
“好在如今世人皆知晓阿岁同左将军这段姻缘来由,倒不会觉得左将军与阿岁如今这般会显得生分,以为妹妹是急着……”
“急着找个人搭伙成亲。”
容安说着,作打趣状,轻笑一声。
容岁听出来她话里的嘲笑,手里的桂花糕顿时变得不再香甜。
挑什么刺不好,偏偏拿她同左慕恒这桩婚事说笑,还当着左慕恒和父皇的面提,叫她这个“罪魁祸首”多心虚呀!
“我一切随心,皇姐不也是短短数月,便与严驸马郎成了婚?再说,我跟左慕恒生不生分,怎需旁人断言,难不成还有人跑到将军府听墙角吗?”
萧皇后见势不对,连忙打断:“你二人平日里斗斗嘴也就罢了,怎个如今了成了婚还这般口无遮拦,别叫两位驸马看了笑话。”
“我家严郎自不会笑话我,”容安冷哼一声,耍着性子嘟囔,“只有那些互不相熟,又生拼硬凑起来的人见了,才会觉得可笑。”
容岁深吸一口气。
容安如今这般不服气,恐怕只是因当初看准了她会成为那个被送去南疆和亲的棋子,想要看她笑话,却被她生生抓准了一丝希望,没能如容安所愿吧。
难为这位好皇姐明知她匆忙成婚的缘由,却没法光明正大拿出对她施以嘲讽和质疑。
不气不气,生气伤身体。
桂花糕险些被她捏碎,容岁余光看见座上容乾枝神色已有不悦,不好再回击,闷闷咬了一口手心糕点。
然而耳畔忽传来男子沉稳冷漠的声调。
“容安殿下可是在说,我与阿岁成婚匆忙,有所谓‘生拼硬凑’之嫌?”左慕恒侧首瞥了眼身侧的容岁,视线移向容安时,略显阴沉,“我这般行军打仗之人,最忌风言风语,所以此事我只说这一次。”
“有人目不识珠,辜负阿岁在先,我在南郊与阿岁相遇,一见钟情在后。能与阿岁携手,乃我之大幸。”
“你可听清楚了?”
后面那些话,他几乎是一字一顿说出来的。
不知为何,这些话出自他之口,颇有种居高临下、审判威胁的味道,带着他身上独有的杀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