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岁此刻躲在兰锜后头,只觉听得不太真切。
她看见男人手握箭矢朝自己走来,眸光亮了亮。
“将军答应了?”她从一把长枪后头钻出来,“我方才好像没听清楚,将军可不可以再说一次给我听?”
左慕恒侧目看她一眼,勾勾唇角。
“好。”
容岁遂探身凑上前去,竖起双耳。
只听他缓缓开口,语调难得轻柔——
“若敢违约,我会亲手拿你性命。”
如果不是她深知左慕恒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出自他真实想法,她可能会误以为他何时来了兴致,在逗她玩。
她悻悻然抿唇,仍朝他笑了笑。
虽没能如愿,好歹也能说明方才她听到的并非幻觉。
她好像真的为自己寻得了一条出路,一条可以留在大靖,不必如质子一般,被送去南疆的出路。
这便足够了。
容岁眉眼弯弯。
院中花香沁人心脾。旭日高照,将身前男子照出一轮柔和碎光,那张总是阴沉沉的脸也莫名柔和下来几分。
如若他可以不张嘴,她很是愿意这般远远看着他。
视线交错下,她隐约看见左慕恒眼中一瞬失神,不过很快,他就别开了脸。
容岁歪首欲顺势探寻,只是没等她拖着伤腿挪过去,男人已经迈步她身后走去,留她狐疑地立在原地。
“愣着做什么,”左慕恒见她没有跟过去,脚步顿了顿,“拟和离书,圣旨还在府外。”
她“哦”一声,忙一瘸一拐地跟上。
刚刚耽误了些时辰,仔细算来圣旨在府外已等候了好一会儿,是得早些做个了结,好让左慕恒出去接旨了。
然腿刚抬起,她便倒吸了口凉气。
方才情况紧急,没有心思顾及腿上的伤,眼下再走动起来,痛感顷刻间从身上各处席卷而来,浑身上下都使不上劲。
容岁下意识想让人帮扶帮扶,然回想起刚刚左慕恒对她说过的话,闷了声,鼓嘴慢悠悠朝男子站立的方向走过去。
他说她娇生惯养,还说没兴趣赔上半辈子围着一个女人打转。
她没有底气否认他所说的话,但不妨碍眼下容岁并不是很想在他面前败下阵来。
于是乎,容岁就这么顶着左慕恒不耐的目光慢慢吞吞往前挪动,好容易才追上不远处不动如山的男子,痛的银牙都险些咬碎,没想成刚在他身侧站稳时,竟还糟了嫌弃。
“望河边的乌龟与你同行,都得等上你半刻。”
容岁这便委屈了,没忍住嘟囔道:“我的腿受伤了,还能跟上将军,已经很厉害了……”
说罢,她抬眼瞧了瞧左慕恒神色。
他正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她,目光落到她沾染尘土的裙角时,眉头微皱。
容岁不安地眨眼,下意识拍了拍裙裳,“那我再走快些……”
说罢,她郑重地点头,摆出一副斗志昂扬的架势,又开始挪动步子。
而后便听见一声低沉的浅笑。
……
他竟然会笑?
她有些错愕,正要抬头看看自己是不是疼出了幻觉,下一瞬,视野中天地倒悬。
左慕恒竟趁其不备将她拦腰扛起,像是在抗一个麻袋,粗鲁且轻挑。
她惊慌失措,开始胡言乱语:“左,左将军,你做什么,这样不合适吧!”
男人并未理会她,步履飞快,不过三两息,便将她带至房中,在桌案边安稳放下。
容岁倚坐在案上,脑子晕晕乎乎,面色涨红,噤了声。
侧首,只见左慕恒取来狼毫在纸上挥墨。
字迹苍劲,行云流水,那是他们这对准夫妻的和离书。
亦是方才她费劲心思来得来的一纸生死契。
她乖顺地等候在一旁,待他将其拟好,从贴身的金丝荷包里取出私印,点上朱砂,重重盖下去。
祥诸十五年八月——她们和离的日子。
朱砂印渍未干,在阳光下折出微弱湿润的鲜红光亮,容岁看着一大一小毗邻而落的两道印痕,失神稍许,抬首看向眼前男子,从案上轻轻离身。
“我随你出去接旨……你让我扶一下,好不好?”
她说着,伸手战战兢兢捏住男人的衣袖,想了想,又道:“不是我娇气怕疼,是府外人多,让他们看见你我太过生疏,到时恐怕又要多费口舌去骗……去打消他们的疑虑……”
她绞尽脑汁苦想一圈,又在碰上左慕恒微凛的目光时即刻投降,如实坦白:“呜……我腿疼。”
说着,容岁紧了紧攥住他衣角的指节。
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人受伤了,就会觉得痛,亦是合乎常理,只有发了疯的怪物才不怕痛,所以左慕恒不许说她娇气。
她很快为自己寻得借口,以为这番举动少不了遭左慕恒一阵嘲讽,但身侧之人显然没打算与她再多作周旋,而是漫不经心对她说了句。
“下不为例。”
话落,一只孔武的臂膀圈上她后腰,容岁顺势倚上男人肩头,整个人几乎落入他怀中。
一股冷冽气息铺面而来,她靠得稳当,颈脖处的热意自掉她进院里起,便未散过。她悄悄抬眸看了他一眼,而后飞快移开视线,尽力忽视心口跳得飞快的某一处,借由腰肢处传来的劲力,随他走向府外。
踏出府门时,外头已跪倒一片,应雪混在其间,头颅低垂。
下人皆心急如焚,前来宣旨的宫人亦汗如雨下,脸色煞白。
众人见左慕恒迟迟未作回应,已疑心他会就此抗旨。
然在二人踏出府门的一瞬,宫人却是一愣——
往来不近女色的将军,竟然搀扶着公主出来了。
公主生得本就娇俏,此刻青丝稍有散乱,双颊晕红,依在将军怀中,愈发显得楚楚生怜,娇艳欲滴。
若没看错,男人眉眼间,居然还能看见几丝温柔气。
当真是见所未见!
宫人暗自在心底感叹,心中疑虑打消大半,不着痕迹地往远处瞥了一眼。
视线扫过的方向,静静停了一辆香车,有玉指捻住车帘一角,迅速放下。
宫人讪笑,“将军,可让奴好等,若是换做旁人前来,怕是会以为将军要抗旨呢。”
左慕恒未予理会,看了眼身侧快要熟透的女子,松开掌心盈盈腰肢,席地而跪。
容岁咬咬牙,在他身边也跪下去。
宫人见状只是赔笑,清了清嗓子,高举手中皇命。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镇北将军左慕恒,丰功茂德,声势赫奕,今有朕之爱女盈禾公主容岁丽质聪慧,性行温良,与镇北将军天造地设,故朕以成人之美,钦定镇北将军为盈禾公主之夫婿,拜驸马都尉,钦此——”
耳边响起男子低沉有力的嗓音,似未掺带任何感情。
“臣左慕恒,接旨。”
容岁闻声抬首,看见男人接过旨意,恍若隔世。
她原以为,自己迟早会寻得一个爱她故她的好郎君,再与之结成连理,或许要再花上一年光阴,又或许是更久,没成想,从她与左慕恒相遇到赐婚圣旨下来,不过一日的功夫。
在去往南郊之前,她甚至从未见过这位传说中的降世战神,而如今,他已经成了她的准驸马。
宫人宣完旨意,恭贺两句,见二人对其无意搭理,干脆回了宫。
应雪见状,赶忙奔过来将容岁扶起。
“殿下,您没事吧,您的腿怎么了?我去叫车夫将马车停过来,得快些回府让大夫瞧瞧,可千万不能落了病根!”
容岁顺势起身。
应雪力气比不得左慕恒,但胜在心细,容岁终于见着有人连声关怀,便忍不住一通撒娇。
“我的腿好疼,当是要断了,腰也酸,手也没力气,快帮我揉揉……”
左慕恒睨她一眼,转身欲回府。
是时,一辆香车经过,在府前缓缓停下。
应雪张望一眼,“这不是殿下的马车。”
话音刚落,车中传来一声女子的讥笑。
“皇妹当是着急成亲的很,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三两日便求得左将军做你驸马。”
车帘随之被掀开,只见一满头珠翠的女子探首掩面,“皇兄昨日去找你,你前脚便求父皇赐婚,也不知当真是与将军两情相悦,还是为一己私欲欺君罔上……”
车上女子便是容安,从圣旨宣下来时,便远远在旁观望。
容岁方才还只是腿疼,现如今听到她所言,头也疼。
正想着如何回应呛她一嘴,身后忽传来左慕恒阴沉的声音。
“这里不是公主府,容不得闲杂人等口出不逊。”
他语气中带着阴狠桀骜,格外不耐,似是怕容安听不懂他的话,转而又道了句。
“滚。”
容岁瞠目,扭头瞧见车中容安脸色发白。
她是不是惹他积了太多怨气,致使他逮了容安撒气?
他竟然敢对容安说“滚”字?
不要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