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无漾忽地睁开眼睛。
她按住依旧跳个不停的心口,似是又感受到了那呼啸的风,刺痛的沙砾尖石,以及失重的无力感。
她承认,在跳下去的那一刻,她看着越来越近的地面,突然就后悔了。
很短的时间,她脑海中闪过无数片段。都说了人死前是会回光返照,她想那应该就是了。
她看到自己刚出生,那第一声啼哭惹得母亲又哭又笑;她看见彼时还爱她的父亲,抱着她的眼中是装不出来的喜悦。
接着她看到母亲被父亲逼死,后来父亲又娶了好几个小妾,小妾给他生了个女儿,紧接着父亲把她扶正了。
父亲刚开始还会来看她,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父亲来的间隔越来越长,到后来已经是两三年不再踏入她的院中。
后娘不爱她,或者说是厌恶她,她长得和母亲极为相似,每次出现都像是在打后娘耳光,告诉别人她不过是个卑贱的第三者。
父亲也不再爱她,他有了新的妻子,新的女儿,她的存在提醒着父亲曾是个上门女婿,提醒着他曾害死过自己的发妻。
妹妹也不爱她。对她也仅仅只是随手撒播的怜悯而已。
叶无漾有些麻木,她感受不到爱,也感受不到恨,只有每年除夕夜,她听见隔壁父亲与后娘一家其乐融融,听见妹妹奶声奶气要贵重的礼物,父亲却开怀大笑的时候,她才突然感到一丝难过。
后来她发现了自己与身边的人的不同之处。
下人欺负她,常常冬天不给她煤炭,夏天不给她冰块,她却很少感到冷或热。
她常常被打骂,伤口却很快愈合、她的睡眠时间比起常人来说要短很多、她常常吃不饱,却很少感到乏力……
后来家里来了个修士,说是来看看妹妹的资质,她没忍住趁大家都不在时让那修士探了探自己的。
修士很难测的准确,但有没有慧根是可以看得出来的,那修士告知她,她原是有慧根的。
慧根在大雍界很罕见,凡是家里出了个有慧根的,那都是光宗耀祖的。
她觉得自己终于被上天眷顾了一次,并且觉得,如果这样的话父亲就会再爱她了吧?
然后她找到父亲,父亲却依旧视她如空气,淡淡应了声,只顾得端赏妹妹不入流的画作,并再未提起此事。
很快她知道,妹妹也有慧根。
父亲大喜,还专门设了个酒席,恨不得全城的人都知道他的宝贝女儿即将迈入修真界。
她呢?那个时候她依旧被关在厨房里,吃着下人吃剩的饭菜。
再后来,妹妹得知她也有慧根,闹着要带上她一起去,父亲挨不过终于答应了。
临行前她看着身着锦衣华服、随行物品装了整整三辆马车的妹妹,又看了看自己全身唯一的物品只是一条已经有些不合身的旧衣裙,心情依旧平淡。
她觉得,父母喜欢妹妹似是应该的,她命不如妹妹,倒也怨不得人。
后来她进了门派,测出是个难得的单灵根,妹妹则是二灵根。
这是她此生第一次赢得妹妹。
她的单灵根惊艳众人,风宗宗主当场要收她为徒,月宗宗主也争执要收她。
她正沉浸在久违的欣喜中,却见那测灵石绽放出了天地都为之暗淡的光芒——
天灵根。
排队在她身后的,那个漂亮的少女,是个天灵根。
后面细节她记不太清了,因为天灵根实在是罕见,引起了极大的轰动,连师祖都被惊动。
人群喧嚣不断,现场都已经乱了,她听见所有人都在夸赞那少女是多么的天赋异禀,讽刺地想明明半柱香前他们还是这样夸她。
各大宗宗主纷纷要收那少女为徒,风宗和月宗宗主也早就将她抛之脑后。
后来师祖收了那少女,月宗宗主惋惜地走了,风宗宗主这才想起来什么看向她,问她是否愿意做他的徒弟。
她答应了。
后来她见过几次那天灵根少女,也得知她叫做灵竹。
灵气出众,隽秀如竹,人如其名。
灵竹性子直爽,待她很好,她们两个一见如故。
渐渐地她和灵竹成了很好的朋友,至少灵竹这样认为。
她们同样凄凉,造就了两人同样独立直爽的性子。
不同的是,她是直爽却悲哀,灵竹是直爽又乐观。
她们经常一起下山做任务,一起并肩作战,一起嬉戏打闹,后来一起吃饭一起睡觉。
虽说她的资质比不上灵竹,但也是几十年难得一见,于是人们经常将她的名字与灵竹联系起来,不过区别是,提起她会同时提到灵竹,而提到灵竹却未必提到她。
她内心一直很不舒服,有时候很疑惑,自己的生活比起进入门派前,比起在叶家过着堪比猪狗的生活来说要好上太多太多,可那个时候她却很少感到难过。
后来她才得知,自己和灵竹在一起时,心口那若有若无的难过,叫做嫉妒。
她嫉妒灵竹,灵竹是漂泊孤女,为什么她们同样没有父母疼爱,灵竹却是天之骄子?
她嫉妒灵竹,为什么大家只会注意灵竹,而习惯性忽视她?
她内心隐隐不安,因为嫉妒别人,尤其是嫉妒朋友,实在是为人不齿。
于是她压住自己所有的想法,依旧与灵竹同行,依旧和她谈笑风生、仗剑天涯。
后来灵竹和温润如玉的大师兄在一起了,再后来她得知和灵竹曾经互相看不顺眼的那个小疯子也喜欢灵竹,再再后来是她发现那位清冷的师祖待灵竹也颇为上心。
为什么大家都喜欢灵竹?
她有些憋不住。在灵竹一举破金丹那天,她回想自己一生,感觉无尽的悲哀。
没人爱她,她悲哀地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远处人声鼎沸,灯火通明,欢笑声传入她耳中,她回头看了看,那青云殿内正是在举办为灵竹精心准备的庆功宴。
她突然就觉得好累好累,接着内心一个声音越来越响:
跳下去吧,没人爱你。
你很痛苦吧?想不想要结束这一切?
一点都不难。
只需要跳下去就好。
跳下去吧。
那声音像鬼魅一般,缠绕在她的耳边。
她照做了。
接着她听见耳畔风在呼啸,风的阻力似是在阻拦,声音却像是讥笑。
地面很疼,不过还好只是一瞬。
只是那一瞬间她后悔了,她突然就想,如果还能重来一次,她不要再暗淡在灵竹光芒下,她要盖过灵竹,要赢得所有人目光,要像灵竹那样活一次。
可她并不想伤害灵竹。
她的内心挣扎万分,一边是她唯一的朋友,一边是她不甘的过往。
不知为何,她遁入一片虚无,她处于黑暗中,勉强才能辨析出五指。
大抵是死了吧,死了居然还有意识,叶无漾觉得稀奇。
浓稠的黑暗最深处传来声音,若有若无,空灵却温和。
声音一阵阵传来,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温柔,似是能够安抚一切。
【无漾。】
那声音在唤她。
【你不是没人爱。】
那声音似缭绕的烟雾,从四面八方笼罩而来,却又无比的温柔,她辨析不出方位,只感到被声音包裹其中。
【为自己活一次吧。】
那声音说,似乎是贴在她耳边,又似是无边的黑暗尽头。
只是在她听到那声音的一瞬间,即使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过,一个名字却涌入她的脑海。
“你,你是……”叶无漾都有些诧异,为何第一个反应会是这个名字。
但她又有种莫名的笃定,一定是她。
声音轻轻笑了笑,似是在应她。
【这世间是有太多不公。】
【嫉妒是很正常的事情。】
【你虽嫉妒朋友,可是从未过害人呀。】
那声音继续。
【你看,我曾经也会嫉妒。】
【我嫉妒过别人天资聪颖,我嫉妒过别人可以安稳一生。】
【我曾经厌烦自己一无是处。】
【厌烦自己无能为力。】
【可是后来,我很喜欢我自己呀。】
【我温柔、强大、善良,我有什么理由不喜欢我自己呢?】
【你也是呀。】
【你是个很温柔的女孩子呐。】
叶无漾愣住。温柔?有人说过她豪爽,有人说她耿直,有人说她阴郁,却从未有人说她温柔。
那声音似是感到了她的疑惑,继续道:
【你常下山惩恶扬善,诛杀邪祟。】
【是你对苍生的温柔呀。】
叶无漾忽地觉得有哪里不一样了,她低头,见自己手腕处多了条红绳。
【此为舒心绳。】
【给你的礼物。】
【系上它,往生均康乐,来世皆欢欣。】
叶无漾抚上那条红绳,快乐?她会拥有快乐吗?
【怎么,不相信我吗?】
声音轻笑,明明是质问语气,却是藏不住的温柔。
【带着我的祝福,活得轻松从容一些吧。】
她终于将脑海中那个名字呼出:“苍岚上仙!”
那声音轻笑一声消失不见。
叶无漾呼唤几声,无人再回应她,可她却不再感到周身的冰凉和痛楚。
她看到面前一阵光芒,有些刺眼;接着,她感受到了身躯的存在。
她尝试动了动手指,接着是脚趾……
叶无漾睁开眼睛,破败的房屋、漏水的屋顶、门口下人的讥讽声……
她正处于呆了十几年的,本该称之为家的地方。
她抚上手腕那条鲜红的绳子,捂住脸生平第一次哭了出来。
她重生了,真好。
和上一世的记忆相同,有个修士来到了她家,叶无漾依旧找那修士,得到了和上一世一样的答案——她有慧根。
不过这次,她没有找自己的父亲,而且找了她的妹妹叶宝妍,告诉她,她也同样有慧根,希望妹妹可以帮她。
她抚上手腕间的红绳,心道,她会快乐,会自由,会轻松的。
妹妹在上一世对她帮助良多,她那时却只觉得妹妹只不过是在施展她那无处安放的怜悯,以此彰显她是多么的善良。
她这才意识到,上一世自己是多么的心胸狭隘,多么的阴暗不堪。
心道定会好好待妹妹,定不会辜负这一生。
妹妹一口答应,并在之后不久和父亲大吵一架,最后顺利带上她上路。
一切和记忆中别无二致。
测根时,她特意排在灵竹后几位。
她还记得上一世在灵竹前一位,衬得她愈发窘迫。
和记忆中依旧一样,灵竹是天灵根,七位长老纷纷向其抛出橄榄枝。
师祖也出现了,不过比起上一世似乎晚了一些。
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一世,师祖居然已经收了徒。
叶无漾看向那不染纤尘的白衣师祖,他视线紧盯一位少女,从未偏移。
她看了看那少女,忽是感应到了什么一般,低头看了看手腕处的舒心绳。
舒心绳毫无反应。
叶无漾低低叹了口气,苍岚上仙早已仙逝,帮助自己的不过是一缕残魄,她又在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呢?
只是那少女和白衣师祖的谈话声落入她耳中。
少女的声音很是温柔,如那初春微风一般,拂过一切,随微风吹至她耳边。
叶无漾的凤眼中俱是汹涌的波涛。
这声音,她是听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