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灌满了赵长风整身。
他撑起身子,只觉得身体好像破了一个大洞,秋风吹过,在给里面灌风,要将他身上所以的温度都吸散。
辛晚看着他摇摇欲坠的背影,到底叹了口气,掐了个诀,使树上落下一枝树干。
赵长风看着那根忽然掉在自己面前的树枝,缓慢地弯下腰,将它捡起来,支着它,步履蹒跚,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徐时瓒看完她的所作所为,没什么太大的反应。辛晚本以为他要说自己“烂好心”的,没料到他难得清净,反倒不自在了,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天:“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看到赵长风马上要出事,我还真有点惆怅。”
“我要是死了,师姐也一样惆怅么?”他弯眼笑。
辛晚赶紧打断他:“别说这些不吉利的,你死了我也活不了。”
徐时瓒没说满不满意她的答案,只是跟着人继续走着。
辛晚以为他几乎不会开口了,却又隐隐约约听到他的话。
“大抵不会,毕竟前几次就没有。”
“什么?”辛晚没太听清,皱着眉回头看他,对上一双清亮的眼。
少年在指尖用刚刚辛晚打落的树叶叠了只兔子。
他手指纤长,转着那只叶子,没再说一次,只是笑着把东西递过来:“喏。”
赵长风昼夜不停地查了小半个月,身形越发消瘦,白袍下也空荡了不少,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人带走。
辛晚望着他额上的妖纹,深深的觉得恐怕不用等到落妖咒发作,他就会因为过度劳累过亡。
赵长风没有回少主府邸,在偏僻的地方置办了一座小院,狂躁的妖兽越来越多,他走访了许多城镇,总算将那些人的经历用竹简封好,此刻正一个字一个字地仔细看着。
徐时瓒比较能熬,果然还是年轻。辛晚感叹,心安理得地将守着赵长风的任务交给了他,自己卷了一角袍子在角落里补觉去了。
寒风吹到竹窗,带动着竹简翻转,仿佛一切都是命运的玩笑,赵长风屈起手指,打算将那些份竹简拜访好,目光却忽然一顿。
辛晚觉得自己这一觉睡得格外不安稳,半梦半醒了好几遭,最后突然被凉风包裹,才终于从睡梦中惊醒。
她忽的睁大眼睛,还有些心有余悸。
她已经许久没梦到徐时瓒了。
这次却梦到他被万剑贯穿,白衣上开了许多的血花,血色铺开一片,永远也不会有尽头。
辛晚好像被定在原地,看到他一点一点失去生机,手腕上的红绳断线,落了一地的珠子。
后背粘了一层薄汗,辛晚几次深呼吸,压下心里说不出清楚的后怕,刚想喊几下徐时瓒,却发现空气中的鸢尾味淡得几乎没有。
她望着空空荡荡的竹室,一颗心彻底沉了下去。
神庙这边仿佛和别的地方是两个天气,别出一派月明星稀,这里却雾蒙蒙的,间隙还打几下雷,闷雷带着稀雨,砸在人身上疼得厉害。
徐时瓒望着跪在蒲团上的单薄人影,手指不自觉捻上红绳,这才发现上面早已没了珠子。
颉庞又被禁言禁听了数日,这次辛晚不在,总算可以冒头了。
“落妖咒,嚯,命不久矣了还信这些。”颉庞刚一说出口,这才发现那神像有些异样。
神已堕魔,浑身上下裹满了黑色的雾气,那些妖给祂供奉的愿念和香火成了祂最好的利器。
“一切既是由我而起,自当由我结束。”赵长风插上几根香烛,握紧手上的剑,站起来。
翻阅数不清的竹简,总算在癫狂的众多妖兽中找到了他们的共同点——均在其亲人参拜完神像后有所裨益,或是修为大涨,或是起死回生。
赵长风猜测,他们的那些癫狂和失智便是神像收取的“报酬”。
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收到了裨益,自然要献祭些什么。
“师姐不在?”颉庞活了这么多年,对这些因果见得也多了,兴趣不大,左右打量后问。
徐时瓒自然没有叫醒辛晚。
赵长风聪慧,几乎是在心中有了猜测之后就迅速推出了因果,几番惊骇,到底是拿了剑出门。
徐时瓒跟上,经过角落的时候步子微微一顿。
辛晚在角落睡得不安稳,或许是晚风太凉又或许是姿势不舒服,蜷缩起来的时候偶尔会有几下微颤,柳叶眉也跟着蹙起,一副很不安的样子。
徐时瓒伸出去推人的手于是又在空中停下了。
他望着她投在地上的影子,随着少女的呼吸和摇曳的烛火,那道影子左右摇晃,与徐时瓒的有了片刻交集,又很快分离。
在月光下,好像两人已经很亲近了似的。
于是他的手到底还是收回了,只来得及往对方身上扔下一道传讯用的符纸,不去想是因为由头,就提起步子追着赵长风过去。
沉荒阵开的执念实在太大,因为吸取了赵长风沉荒阵开的执念,神像的修为骤然大涨,再加上往后许久妖族源源不断的供奉,神像的实力与日俱增。尽管不能移动,却还是将赵长风罩在一片雾内。
赵长风艰难地呼吸,和祂幻化出来的炙火对抗,不察便落了下风。
“怎么不帮忙?”颉庞看热闹看得起劲,顺道问一嘴看着打斗都要犯困的徐时瓒。
“帮谁?”徐时瓒打了个哈欠,含糊开口,漂亮的眼睛迷了层雾气,看起来真的有在很认真地思考。
颉庞:差点忘了你不是好人。
徐时瓒留的通讯符忽然发了几下亮。他拖长声音:“师姐。”
辛晚飞快地问:“你们在神庙?”
“对,”徐时瓒望一眼赵长风的方向:“他要死了。”
“快去救人啊!”辛晚跟着跑,心中猜测,赵长风若是死了,便是司竺落下执念成阵的关键,不能让他死,自然可以解阵。
只是,单凭司竺一人的执念,真的可以下这么大的阵,回溯千百次时光么?
还有蹊跷的东方城和与先前完全没有留意她们的狼妖……
忽然有所感悟,辛晚急急喊:“等下!”
徐时瓒一剑替人除去一团怪火,闻言停了动作,不察,被另一侧的火灼了一下。
他轻轻的“啧”了一声。
“受伤了么?!”辛晚赶紧问。
“是啊,”徐时瓒很想回手将那团火灭了个干净,又顾念辛晚说的话,到底没动,语气不善:“我快死了。”
听出他还在开玩笑,辛晚稍稍松了心,问:“东方城死得怎么样?”
徐时瓒略微一皱眉,很快想通了她的思路,仔细回忆,忽然一顿,动唇:“身上没有其他妖气。”
没有其他妖气,要么杀他的就不是妖,要么……杀他的就不是别的妖。
这样一说,狼妖对他们的视而不见也说得通了。
“你先让两边没伤得太厉害,我马上来!”辛晚跑得气喘吁吁,嘱咐。
“来不及了。”徐时瓒开口。
赵长风将最后一串妖火灭掉,人也被妖纹反噬,吐出一大口血,石砖上绽放了一朵艳丽的血花。
“他要死了——”
“何况,”徐时瓒倏的回头,竖起的发尾在空中荡了一个小弧度,他说:“有人来了。”
司竺见过赵长风的许多模样,第一次见他时很温柔,后面重逢时虽身负重伤却还算整洁,起码能带着和煦的笑朝她看过来。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样虚弱的、不堪一击的赵长风。
仿佛他生命那条线已经走到了尽头。
据说人在即将失去重要的人的时候也会走马观花地想起和他的许多事情。
司竺记得,那是一个很平常的午后,阳光不刺眼,偶尔还有阵阵微风。她倚在赵长风怀里,和他十指相扣,望见他的掌纹,忽然想起很久之前族里的老人说的话,不自觉地笑了出来。
赵长风问她笑什么。
她指指他掌心的纹路:“诶,你这条‘生命线’中间断了诶,可你还好端端地活着,可见爹爹他们经常拿来唬我的那些话当不了真。”
这其实实在算不得什么好笑的事情,但赵长风依旧笑得很开心,他握了下拳,同她解释:“我自幼失怙失恃,某日在街头冻得要死,那一刻真的仿佛觉得自己要死去了,师父却将我捡了回来,大抵是这个磨难吧,或许早晚会还回去。”
司竺听不得他说这种话,瘪着嘴,不让他继续说下去了。
或许、或许……
手背忽然覆上一片温热,她怔然回神,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早已泪流满面,眼泪顺着脸颊一滴滴落在她的手背。
赵长风气息奄奄,神像被他摧毁了大半,不复从前的光辉。他扑在地上,身上血迹斑斑,早已没了行动的力气。
赵长风面色惨白,唇上挂着一抹还没来得及擦掉的血迹,然而都这样了,还是想要勉强给司竺露出一个笑。却在碰到对方眼泪的时候一顿,无论什么时候,他见到哭了的司竺却还是会永远难过。
他伸手去够,可惜气力用尽,两人之间的几尺距离恍如天堑。
掌心怎么也抓不住她的。
没办法,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没想到反而吐出一点血迹,混着内脏的碎片,看起来确实是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
司竺这才反应过来,几步上去,跪坐在他面前,动动唇,想要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
“神像已封。”他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小声过,司竺一瞬间很害怕,感觉自己被一团恐惧包起来,一直向下坠却无论如何都到不了地。
“以后不要信这些了。”赵长风很勉强地笑了下,像是在为自己做最后的努力:“阿竺,你的子民的妖化和我、当真没有片刻关系。”
司竺这才知道原来人在恐惧之中真的会失声,她几乎吞吐不出一个字词,只好一个劲点头。
“我是真的很后悔。”他目光越过她,好像是在回忆什么,他好像想到了幼时不愿责罚自己的师长,会偷偷带自己下山的师兄还有总是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师弟。
“但倘若再来一回,我大抵还是会这样,你知道的,我拒绝不了他们。”
司竺捧着他的手,往自己脸上靠,感受他的体温在一点点散失。
她的身后全是妖族,因着神庙异动,和少主赶过来看动静的。
“我好像一直在对不起你。”赵长风忽然开口:“我不知道,你会不会信我,会不会原谅我。”
司竺这一刻忽然很害怕。
她想说不是的,前半个月没来找他是因为要忙着解决异动的妖兽,要替他找证据。
和他的隔阂也是忽然之间不敢和对方说话,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些拒绝的关怀也只是一时的赌气。
可是再没有机会了。
赵长风替司竺做了最后一件事。
温热的血液覆上司竺的脸颊,明明是滚烫的,司竺却觉得冷到了骨子里,她这辈子好像从来没经历过这么冷的时候。
仿佛忽然之间降了一场大雪,把她浑身都淋了个透。
这是这次,再也没有长身玉立的青年,举着一把伞,朝她走过来,替她遮去所有的风霜和雪雾。
外面的风吹得更紧,吹过破败的神庙,发出几声怪叫,闪雷劈下,大雨终于下了。
不久,便是一片雨水汪洋,雨大雷也响,仿佛撕碎这块地方一样,卷着几声哽咽,将它带向更远的、没有尽头的地方。
妖历九年六月,先前被妖众多有诟病的妖族少主司竺,不避亲,斩妖众恶之至极赵长风,破兽化之险境,妖众回心,拥立,视其为王。
那一日,好一场大雨。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掌纹的大家看看就好了。实际上,掌纹的形成和很多因素有关,先天的话可能有遗传性,后天的话可能是物理化学因素啥的,断线不一定那啥哈,我们要保持科学的理性(一只很信玄学的枝期推了推不存在的眼镜,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