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再次陷入寂静。
无论是预料之中的答案,还是预料之外的答案,都没有响起。
沈知越依旧维持着嘴角的弧度,眸色却越来越暗。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等到了预料之中回答。
“……他是我徒弟。”
倒也不算预料之中,能让她迟疑这么久,已经够意外了。
看来她那个师兄,在她心中有几分地位,连带着他也能鸡犬升天。
沈知越漫不经心想到,继续引诱:“我当你徒弟不也一样吗?”
这次陆灵姝沉默的时间比之前短多了。
“不一样。”
沈知越突觉无趣,问一句话过大半才回一句。
真没意思。
他向后倒去。
“说要补偿我,却连把叶秉之赶下仙山,让我成为你唯一徒弟都不愿意,我如何信你?”
“况且我听说,你那位徒弟,最近似乎不怎么听你的话,怎么,你师兄的孩子,你对不起的孩子,连一个不听话的徒弟都比不过吗?”
陆灵姝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一次,她沉默的时间比之前都要长。
“抱歉,”最后她道,“但这不一样……即便你不愿意,我亦不会放你离开。”
话音落下的瞬间,室内空气凝滞,仿若溺入深海一般。
沈知越露出了冰冷的嘲讽而又了然的表情。
“不愧是仙尊啊——明明已经做了决定,还装模作样让我选一个。”
陆灵姝握紧剑鞘,垂睫并不言语。
不知过了多久,沈知越轻笑一声,勾起嘴角甜腻道:“仙尊救我已是莫大的恩情,方才不过开玩笑罢了,叶秉之是师尊您一手带大,感情深厚,不是我等可比拟,弟子是知道的。”
陆灵姝先是一愣,随即道:“我会待你们一般。”
沈知越笑了,垂睫掩去眸中嘲讽。
“您可以不只有我一个徒弟,只要您给我一样东西,我就信您能做到。”
“什么东西?”她问。
沈知越抚摸着她的眼睛,道:“你的眼睛很漂亮,我只要一个眼睛,只要你把右眼挖下来给我,我就拜你为师。”
室内沉默半响,响起一声叹息。
她当初未认出他,如今换他一个眼睛,也是应当。
陆灵姝手指抚上右眼,闷哼一声,伸手挖出了眼睛。
“……给。”她声音沙哑道。
沈知越看着她手心处沾着血迹眼珠,神情难辨。
虽然厌恶他,但沈知越不得不承认他从未见过比她还要漂亮的眼睛,像是月光流转在箭身上一样。
他想要她的眼睛是真,没想到她会真的给她也是真。
沈知越想,是他想错了。
她那位师兄对还是有几分重要的。
“你怎么办?”
她声音平静,仿佛不是被挖去了眼睛,而是失去了一个随身物件一般。
“修者本就无需眼睛。”
陆灵姝想,她的左眼就是出现问题了,现在失去了右眼之后,她连沈知越的表情都看不清了。
手心蓦地一轻。
他拿走了眼睛。
“多谢师尊,”他道,“我很喜欢这个拜师礼。”
他声音比之前温和了许多,不再讥讽。
“只是师尊,仙山中处处是修者,我受了伤,无法隐藏魔息,这段时日,我可否待在师尊寝室中?”
陆灵姝张了张嘴,同意了。
她还未来得及给他准备住处,待在他这里确实最安全。
想了想后她又道:“你魔息我已隐藏下来,只是你拜我为师,当修仙。”
沈知越含笑点头,锋利深邃的五官显出几分乖顺:“我自是听师尊的。”
他上前两步,拿发带绑住她眼睛,轻声道:“师尊还是遮住的好,毕竟您现在这般,比魔还可怕。”
离开寝室后,她的右眼还有点隐隐作痛。
原想着去找叶秉之,只是现在看来……
她伸手抚上眼带,用灵力探路,回到了书房,在柜里摸索到一个石头。
是云水石。
陆灵姝记得,这是叶秉之第三十七次下山时带回来的,他说云水石的颜色,很像她的眼睛。
那便拿它作眼睛吧。
她用灵力把云水石一点点雕琢成眼睛的模样。
一刻钟后,取下眼罩,缓慢按进右眼的空洞里。
完成后,她眨了眨眼。
依旧看不见,但作为眼睛来说,它很合适。
她指尖凝聚灵力,点在左眼上。
霎时间,屋内景象清晰出现在眼前。
这样便好了,只是终究失了一个眼睛,难免不适应。
她抿了抿唇,离开书房。
仙山很大,寻一人并不轻松,但她想时,山中万景皆入眼。
她要找的那人,在后山竹林。
半个时辰后,她来到竹林中,还未走近,便听见不远处响起的凌冽剑声。
她听了片刻后,伸手拂开竹叶,继续往前走。
到距离十步远时,那人发现了她,挥剑滞涩一刻,依旧练剑,直到她站在他面前才停下。
“师尊。”他拱手冷淡道。
面前人眼眸清亮,印出她与竹叶,远远看起来,她脸色竟比衣服都要白上几分。
“您这次下山受伤了。”
“小伤。”
叶秉之语气越发冷漠,“您觉得如何便如何。”
她抿了抿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在大多数时候,都是叶秉之说话她听着,他们之间很少有这么沉默,需要她主动的时候。
“你……还在生气?”
“弟子不敢。”
林中寂静,不知过了多久,她叹了口气。
“秉之,那件事……”
叶秉之打断道:“我听说您带人回仙山了。”
“……是。”
“他是您的心上人?”
陆灵姝想和往常一般调侃一句,他怎会如此想,可一想起他后面要说的话,她便说不出来了。
右眼隐隐作痛,她越发沉默了,“……不是。”
“您打算怎么安置他?”
“我想……收他徒徒弟。”
风吹过竹叶簌簌作响,叶秉之嘴角弧度依旧,眼中光影明灭,却始终没有回答。
“怎么了?”
“……无事,”他轻声道,依旧那副温润如玉的模样,恭敬顺从的模样,伸手向她头顶,放在掌心递来。
“师尊发间落了竹叶。”
他语气如常,“新师弟是师尊此次下山发现的好苗子吗?”
陆灵姝犹豫片刻摇头,“不是。”
叶秉之眉目低垂,语气竟温柔了几分,“那师尊为何要收他为徒呢?”
“我……亏欠于他。”
“亏欠……师尊觉得,收他为徒,是弥补亏欠的法子,对吗?”
陆灵姝点头。
此时日暮西垂,光线黯淡,午后的阳光越过他身体朝身后赶去。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眸色似乎比之前暗了些许。
“师尊想收徒便收徒,何必与弟子说?”
叶秉之轻笑一声,“只是不知,秉之可否有幸知道这位师弟的名讳?”
“沈知越。”
叶秉之静静的站在原地,许久后忽地一笑。
“沈、知、越……说来也巧,我认识的一个人也叫这个名字,只是……他是魔。”
陆灵姝没想瞒着他,他是沈知越的师兄,总有一日会知道的。
“那应当是同一人,他也是魔,拜我为师后,会开始修仙。”
“原是如此,”他含笑道,“只是不知师尊是如何亏欠了他,才会应允他这般荒唐的要求。”
“不是他求的,是我非要收他为徒。”
最后一丝天光消失,在将暗未暗的光线的掩映下如他眼眸墨色翻滚,天翻地覆。
可眨眼之间,他眼眸再度恢复了清澈,表情温和恭顺,带着困惑和了悟,仿佛之前的只是错觉一般。
陆灵姝看着天色皱了皱眉,到时候了。
“他身份特殊,不宜外传,加之初入仙门诸多不适,你为师兄,当多照拂一二。”
叶秉之恭顺道:“是,师尊。”
如此过后,她又交代了几句,转身离开竹林。
“师尊。”
叶秉之蓦地出声唤道:“二十年前那事,您依旧那么觉得吗?”
大抵是眼睛太疼了,陆灵姝闭了闭眼回道:“……是。”
“是吗?弟子原先不解,现在却觉得……确实恶心。”
陆灵姝皱了皱眉,终是没再说什么,离开了竹林。
她回去的时候,恰好碰到药修送药。
她在药修战战兢兢的动作下接过,让他离开后推开门进去。
“师尊。”
从她推门进来,到走到榻边,从始至终,榻上之人都未曾抬头看过。
“……知越,”她喊得别扭,“该喝药了。”
他往屋外看了一眼,含笑道:“您刚才去找师兄了?”
她一愣。
他把玩着手里的眼珠漫不经心道:“我一直跟着,不过您目光都在师兄身上,自然发现不了我。”
“其实弟子一直很好奇,传言百年之前,您和师兄关系很好,但自某件事之后,生了嫌隙,不知弟子能否知道因为何事?”
陆灵姝沉默片刻,递来药碗,“吃药吧。”
“好啊,”他道,“你喝一口,我便喝。”
陆灵姝点头,分出一口倒进茶杯,一口饮进。
待她喝完后,沈知越慢悠悠道:“不必如此,我不嫌弃师尊,你直接对着药碗喝就好。”
陆灵姝忽地明白他在想什么了,按他要求喝了一口。
沈知越这次倒没再说什么,接过利落喝下。
陆灵姝递过去蜜饯。
“师尊也喝了药,师尊不吃一颗吗?”
“我不喜甜。”
“真巧……”他微笑道,“我也不喜。”
“……嗯。”
右眼又在疼了,陆灵姝站起身,“你且好好休息,我先出去了。”
沈知越叫住她,“师尊要去哪?”
“去书房,就在右侧,有些事要处理。”
“嗯,”他含笑点头,“只是仙山夜晚可怖,师尊忙完可否早些回来?”
陆灵姝想说仙山夜晚并不可怕,她在隔壁和在此处也并无区别。
可对上沈知越的眼睛,她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她回到书房后就开始着手准备收徒事宜,让侍女把此事告知仙山各门领事,后匆匆回到寝室,坐在桌前陪了他一宿。
她已至大乘,按理说是不会感觉到困倦的,可不只是否这般枯坐太过无聊,手撑着额头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朦胧中,有人抚上她右眼,“真有意思——”
他声如毒蛇嘶鸣,“连石头都比人眼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