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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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转星移间,又是几月过去。

春末夏初的夜风柔柔地拂过,已觉察不出寒意。今晚的月只有浅浅的一道钩,轻纱似的云飘了过来,连那一点点清辉也消失匿迹了。

嘉月穿着象牙蕉叶纹诃子裙,外罩了棠梨缠枝纹半臂,再挽了天水碧的披帛,这种雪缎又轻又柔,用来当寝衣最为舒适,这个气候穿,也刚刚好。

她刚将窗子阖拢,便听仲夏来禀,“娘娘,摄政王到了。”

她摸着刚用凤仙花染红的指甲,正要起身,小腹却传来一阵隐隐的痛,她估摸着是昨天贪凉吃了盏酥山的缘故,却不甚在意道,“宣。”

未几,一个玄青色的身影便无声地迈了进来,径自走到她跟前施礼道,“臣给娘娘请安。”

嘉月这才掀起眼皮看他,他只着家常的直裰,外又罩了一层单罗纱的褡护,褡护是湖水蓝的,又隐约透出里层的直裰。

她竟想不出,他冲锋陷阵的模样了,毕竟单看着一身宽袍大袖,甚至谈得上清瘦,哪里有半分武将的样子。

然而,人不可貌相,这锦衣玉袍之下的躯·体,她哪一处没碰过,说是健壮如牛也不为过。

思绪飘得有些远了,发觉又一道灼热的目光定在她脸上,她清了清嗓子,道:“今夜请燕王来,是有件事和你商议。”

“娘娘说吧。”

她绕到翘头案后坐下,取了其中一本奏折道,“虽然从前朝起,便有中官出任镇守,可如今越来越泛滥,俨然不妙了。”

魏邵沉吟道,“那娘娘意下如何?”

她漆眸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缓缓吐出几个字,“革除镇守中官。”

他摇摇头,“只怕并非易事。”

她立马接口,“所以只有你能帮本宫,别人……本宫谁也信不过。”

他长睫半掩,盯着她手上的折子沉思,“娘娘不妨说说你的计划,臣看看可不可行?”

“本宫翻越了近五年来,司礼监呈上来的册子,发觉冗员甚多,人浮于事,最重要的是长期以往,必然令户部千钧重负。本宫的意思是,效仿前朝,逐步裁汰部分无所事事的锦衣卫、京卫旗校,同时裁内府各监局官……这是其一。”

魏邵一边听着,一边慢慢转着玉扳指,听到声音断了,这才抬起墨瞳问:“那么其二是?”

“其二……”嘉月只觉得小腹越来越痛,痛得她不得不细细地抽了口气,合下了手中的折子道,“其二嘛,这些远离了皇城的中官在地方作威作福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得狠狠惩治一番,这个就需要你的帮忙了。”

魏邵听懂了,可却没答应,“天子践祚不久,朝堂瞬息万变,臣既有匡扶主君的重任,岂能一走了之?”

她身体不适令她只想尽早结束这场商榷,一拍书案站了起来,眼刀剜着他,齿缝里冷冷地挤出两个字,“燕王。”

“恕臣难从命。”

她咬白了下唇,只觉得小腹像被一双铁拳捶打似的,疼得直不起腰来,乍然想起许是那一盏酥山,引得月事提前了,这才会这般痛。

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里,佝偻起背道,“朝堂之事本宫心里有数,只是要你离京数月,绝出不了乱子。还是说,你舍不得无边权柄……”

魏邵听她声音不对,仰头一看,这才发现她面色如纸,额头也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便拔身而起,一双手刚想探出去,忖了忖又默默地收回,只问:“娘娘身子不适?”

她仍强撑着,“本宫无碍,你到底答不答应……”

魏邵脑里潮鸣电掣地转了一圈,忆起这是她小日子快到了,到底过来搀扶她道:“这件事不急,容后再议,您先休息吧。”

她一把挥开他的手,眼里凝着一层寒霜,轻哼道,“是不急,还是不愿?燕王说是心甘情愿对本宫俯首称臣,那么松鹤真人又为何出入摄政王府?你到底还有什么计划是不能叫本宫知道的?”

蓦然被撕破脸,他怔了一瞬,很快恢复冷静,“不是娘娘想的那样,臣对娘娘,绝无二心。”

她昂首对上他深如寒潭的眼,步步逼近,“就如你当初一样,你总要做出什么,令本宫信服你。”

“娘娘凤体微恙,不适合议事,还是改日吧,臣定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他看她脸色愈发苍白,毫无血色,不想再这当口与她谈论太久,可也不愿马上答应了她的要求,于是语气又软了下来,“让人给你熬点红糖水,再灌个汤婆子捂捂,兴许会好受些。”

嘉月的脸霎时就红了,她别开脸,支吾了两声,“我才不是……”

他也把目光撇开了,淡然道,“不管是不是,既然身子不佳,这些折子就别看了,明日再看也是一样的。”

嘉月这才缓和了下来,并朝他伸出了手。

仿佛心有灵犀似的,他便托起她的手,慢慢地把她扶上凤榻,又单膝跪下,托起她纤细的脚踝,放轻了力度,褪下她脚上那双月白的翘头履。

国丧未满,她便一直穿得素雅,绝不落人口舌,可这样的她,不似以往美得肆意,反而有种清丽淳厚的美。

他盯着掌心上那只白皙玲珑的脚,连指甲都是圆润可爱,心头霎时闪过一个念头,抬起头,见她面色依旧苍白,这才息鼓偃旗,把她的脚放好,又拉过被子替她盖上。

正要离开,袍角冷不防被攥住。

她的声音软软糯糯的,“别走,陪陪我……”

他僵了一瞬,这才扭过身来看她,只见她乖巧地躺着,眼里仿佛闪烁着盈盈的水光,卸下坚硬的盔甲,终于变成脆嫩的姑娘。

他下颌骨隐隐一动,贴在身侧的手也紧握成拳,手背上的青筋分明。

脚心踯躅着,想走,却动弹不得。

半晌,才挨着床沿坐下,声音低沉,“那臣等您睡了再走。”

嘉月寻到了他的手,滑嫩嫩的手覆了上来,安安静静地贴在他略显粗粝的掌心。

他神情飘忽,没有动作。

她觑着他,柔声似水道,“我没有怀疑你,是李尚书说的。”

这是在解释,亦是在求和。

他顺着她的话道,“臣当然相信娘娘。”

她又道:“朝堂之上,有多少人想欺压我们孤儿寡母,又有多少人期待我们不合,若连你都背弃我,我一个前朝余孽,哪里有善终的机会呢,恐怕连死后也……”

“娘娘!”他骤然提高了几分音量,打断了她的话。

她看向他的脸,依旧及其冷酷,一双墨黑的瞳孔里氤氲着一层薄雾,令人看不穿。

只是他的下颌线又是冷冽的,她不由得想,或许她在他心底,也不是毫无容身之处吧。

“我……”

“臣和松鹤真人是在老家认识的,此次他进了京,臣便宴请了他一回,仅是如此,”他说着,握紧了她的手,“臣永远不会背叛娘娘,还请娘娘不要被有心之人离间了才好。”

嘉月讪讪地把手缩回被窝里。

一时无话,嘉月又转动眸子,悄悄觑了他一眼,只见他垂眼盯着脚下,不知在想些什么。

是以她开口打破了这尴尬的氛围,“我小腹还疼……”

他的目光又回到了她脸上,殷切道,“宣太医吗?”

她耳边微热,呢喃道,“哪里用得着宣太医……”

“那……”

她头埋得更深了,只露出一双圆碌碌的眼,瓮声瓮气道,“捂捂就好了,你给我捂一捂吧?”

他似乎轻叹了一声,把手伸进被里,轻轻地覆在她平坦的小腹上。

她的本意是想激起他的怜惜之情,试探他真正想法,并不信这些“捂捂就能好”的谗言。

然而干燥而温暖的大掌,甫一盖上,仿佛有一股暖流自掌心穿透衣物,丝丝缕缕地渗透进皮肉里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捂了一会,竟真的减轻了不少。

他轻柔抚揉,眉心却半蹙了起来:“每月都这般痛吗?”

“啊?”被他这样抚着,她倒是舒坦不少,只是脑子又渐渐混沌起来,耷拉着眼皮放空,一时没听清他的话。

“没什么。”

她倏地想起他方才似乎说了每个月、痛等字眼,脑里转了一圈,拼凑出他的话。

“你想问我是不是每次都痛?”

“嗯。”

她随口应道:“我这是小产后落下的病根,以前倒不曾痛过。”

她以前的事,他多少听她提过,她并不是喜欢无病呻吟的人,也仅仅会在意识不大清醒的时刻,才会露出那溃烂的伤口。

他的手又放缓了力道。

她当然也感受得到,抬眸扫过去,他狭长的深眸,那一团阴郁的迷雾由始至终包裹着他,令他神秘莫测,可她知道,这一刻,他还是对她生出了怜惜之心。

她闭了眼,不省的这一切是否按着她的心意而行,只是他对她一反常态,反而令她生出了另一层隐忧。

他已经位极人臣,又心有所属,为何仍心甘情愿地臣服于她?这场攻心的拉锯,到底是谁在操纵?这又引出了一点猜想,也许这个位子,还未达到他的目标。

脑海里胡思乱想着,可仍抵抗不住越来越沉重的睡意,最终什么都被抛到脑后去,呼吸渐渐地匀停起来。

他缓缓抽回了手,又格外仔细地替她掖紧了被子,这才把目光调转到她那张芙蓉面上。

见她甚至轻轻地打起呼噜,不禁轻笑了一声,伸出手去,轻揉她头顶的发旋,看着那绒发被他的手弄得乱蓬蓬的,眼尾笑痕又加深了些许,这才收回目光,起身离去。

出了寝殿,侍立在廊外的忍冬低眉顺眼道,“恭送摄政王。”

魏邵认出这是深受她颇为信任的宫女,便出声道:“娘娘凤体微恙,你多加留神些。”

“奴婢省的了。”

魏邵便不再说什么,大步下了台阶,融入了茫茫的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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