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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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朗星稀的夜,永熹宫里却只剩一灯如豆,嘉月提前屏退了下人,只身坐在菱花镜前梳着那头又黑又亮的长发。

身后的槛窗洞开着,凛冽的寒风呼啸,丝丝缕缕钻入了每个毛孔里,屋内的青纱鼓起又落下,像妖媚的舞女,尽情地扭动着腰肢。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窗传来簌簌一声轻响,银釭之上的火苗倏地一晃,竟灭了。

霎那间,整个房间被黑暗笼罩住。

嘉月仍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头发,菱花镜恰好能见到身后一道墨色的身影。

他徐徐迈近,“娘娘殿外这株白梅开得真好,根枝也壮。”

她扭头朝窗外看去,“都开了吗?”

他眉骨动了一下,好奇地反问了一遍,“娘娘不知道?”

“今儿早上还都是花骨朵儿,怎么说开就开了?”她笑着打趣道,“莫非是知道燕王要来,争先一睹你的美姿容?”

他唇边隐约露着浅笑,墨色的瞳孔里映出熠熠的光来,“娘娘就爱拿臣寻开心,臣算哪门子的美姿容?”

“燕王岂可自轻自贱?本宫说你当得就当得。”

魏邵眼底有春色盎然,并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嘉月掩唇打了个哈欠,眼底挤出了一点湿意道,“怎么这么晚才来,本宫等了你好久,眼皮子都快粘一起了……”

“抱歉,让您久等了,刚好有桩急要事撞到了一起。”

“那么事情解决了?”

他嗯了一声,绕到她背后,手指穿过她顺滑的发,在她头皮上轻轻地摁着,青丝缠绕着他的手指,难舍难分,“舒坦些了吗?”

嘉月索性眯起眼,任他给自己按摩,怎知那力道不轻不重,竟是舒坦不已,摁了一会,她脑子也昏沉了起来,脑袋重重垂下一点,瞬时清醒了不少。

他伸手仰起她的脸,逼迫她看着他。

墨色包裹着他,令他看起来比平常还要难测,只有那双眼睛黑沉沉的,泛着一点微茫。

他的声音却有些寒意,“娘娘可不能犯困啊。”

她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道,“如此重要的夜晚,当然要好好享受。”

他登时被口水呛到,拳头抵在唇上闷闷地咳着,好半晌才顺过气来道,“臣以为,还是循序渐进的好,娘娘和臣统共才见过几面,这么的,不合适。”

“啊?”她怔了一下,“那你……意欲何为啊?”

他在她跟前单膝跪下,目光一寸寸上仰,最终在那张姣好如玉的脸颊上停留,一字一句道,“娘娘口口声声说喜欢臣,那您了解臣的出身家世吗?”

她没有犹豫,如数家珍道,“当然了,你出生于松奉县,令尊在学堂教书,令堂靠卖画补贴家用……”

他浅浅一笑,“娘娘了解的,不过是表象而已,真实的臣,是您想知道的吗?”

她没想到,他会主动向她谈起他的过往,于是毅然迎上他的目光,眼睛一眨不眨地说道,“我想,你的过去,我都想知道。”

魏邵却从她澄澈见底的眸子里看出来,她心性果真比寻常人稳重,可脸上没有半点女儿家的羞怯姿态,足以见得,她并未动心过。他蓦然有些好奇,如此善于虚与委蛇的女人,到底有没有人能走入她的心?

他将她垂下来的那缕乌发轻轻地拨到耳后,“别急,这里不适合谈心,请娘娘移驾一叙?”

她朝他伸出那只绵软的手,他立刻搭了上来,识相地把自己当做她的扶手。

他感受到她手心还有些凉意,手心一翻,大掌包裹住了她,“外头冷,娘娘还是穿厚实点吧。”

嘉月指着挂在木施上的斗篷道, “你把本宫的银貂斗篷取来。”

他这才缓步走向木施,取下水貂的连帽斗篷,顺手给她披上、裹紧,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地为她系好带子,再整理好帽缘。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见他垂着长睫,神情专注地替她整正仪容,似乎连她在看他都不省的,她满腹疑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于是问,“你要带本宫去哪?”

“月下赏梅,”他嘴唇微翘,从袖笼里掏出一只小巧的酒囊,在她眼前摇了摇,“臣还带了娘娘赏下的秋露白。”

嘉月嘴角几不可查地抽搐了一下道,“没想到燕王还挺有雅趣的。”

于是二人从后窗一跃而出,轻轻松松地上了屋顶。

今夜是十五,硕大的月亮泛着一丝寒意悬在头顶,几枝白梅从脚边欹斜过来,在寒风里轻轻摇曳着,空气中,隐隐飘来一股冷冽的梅香。

魏邵拔了酒塞,把酒囊递给了嘉月:“娘娘喝口酒驱驱寒吧。”

嘉月深知自己酒量不佳,自是不敢在他跟前喝酒,只是瞥了那酒囊一眼,裹紧了身上的斗篷道,“本宫不冷,你喝吧。”

话刚说完,就猛地打了个喷嚏,她揉了揉通红的鼻子,垂眸见他还举着酒囊,便只好接过来,慢慢地抿了一小口,入口先是带着高粱芬香的清甜,而后才泛起滚烫的灼意,顺着喉咙滑下去,登时整个胸腔都热乎了起来。

她把酒囊还给了他,没想到他甫一接过,便十分自然地把瓶口凑到自己嘴上轻呷了一口。

她忍不住扭过头,盯着瓶口看。

“呃……”他像是刚反应过来,找补了一句:“臣用习惯了……”

幼稚的小把戏而已,她才不接招,她低下头,唇边绽着浅浅的笑意,“没事,我又不会介怀。”

魏邵侧眼瞥见她微翘的嘴角,眼底也泛起了一点暖色,“臣在边疆时,也曾见过这么圆的月亮,今晚的月色清亮,与臣之前见过的如出一辙。”

提起边疆,她心底到底起了一点波澜,她向来敬佩英勇的人,这一点,她从来没有说谎。她省的自己不该不合时宜地打断他的话,于是抱着双膝向他投去目光,静静地聆听着他说话。

他不算是个口若悬河的人,可也绝不木讷,他的声音很清润,又有些低沉,像春涧水拍打在石上,又缓慢地淌过了杂草众生的浅滩。

他仰头看着广袤无垠的夜空,轻叹一声道,“臣这一生去过很多地方,可天地之阔,竟不知何以为家,就是如今家里,也只有臣孑然一身,幸好如今,还有娘娘愿意听臣絮叨了。”

她想起自己身边亦是只剩下自己,似有触动,“那你为何不把令尊令堂接来,也好过孑然一身嘛。”

他摇了摇头道,“臣的父母毕竟年迈,况且他们的根都在松奉县,亦是不想远离。”

她纵然想起他幼时被拐一事,便问,“我听过燕无畏,提过你曾被拐多年,那你跟令尊令堂感情深厚吗?”

他似乎没料到她会提及此事,沉吟半晌才道:“母亲因我被拐,早已神志不清,偶尔认得我,偶尔又把我当做别人,至于父亲,这么多年对母亲不离不弃,教书育人,养家糊口,十分不易,他们好像都老了许多,我是想亲近他们,可却不知该如何做……”

她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倒也不必如此伤感,你如今已经功成名就,又与父母重逢,只要尽自己所能去修补那段缺失的亲情,相信会越来越好的。”

“多谢。”

二人又半是真心半是虚假地说了一回话。

从这里眺望过去,整座皇城尽收眼底,眼下已经过了亥时,到处都是黑黢黢的,大冬夜的,除了呼啸的北风,更是寻不出别的声音来,没想到乾礼宫的方向骤然亮了起来,那暖色像是游龙似的,一点点传开来,紧接着,夹道、宫门处也逐渐亮起了灯 。

她立即绷紧了身子,警惕道,“乾礼宫出事了。”

魏邵观察着游龙的方向越来越近,没有接话。

“你快走。”她伸手去搡他,然而他却出乎意料地冷静,屹然不动地坐在那里。

没想到廊庑下骤然亮了起来,有人声越走越近,“娘娘睡下了吗?”

仲夏的声音传进了屋里,接着,门被打了开来,仲夏提着一盏羊角灯走了进来,径自走到嘉月的床边道,“娘娘,皇上驾崩了。”

“什么?”嘉月一把坐了起来,身上的斗篷便滑落到了腿上。

仲夏看着她腿上的斗篷,又望向洞开的槛窗,似有所悟,却什么都没有说。

嘉月知道隐瞒不了她,不过眼下,这事不是重点,她又问了一遍,“皇上当真驾崩了?”

“是,德海公公说的,不会有假。”

皇帝驾崩,皇子尚年幼,宫里便只剩嘉月为尊,嘉月必须主持大局,于是让仲夏取来早已制好的素服换上,头发也梳成了单髻,仅仅在鬓边簪上一朵白花。

“你也去换上素服,即刻知照后宫一众妃嫔,以及皇子们换素服,前往乾礼宫。”

仲夏应喏前去,魏邵这才翻过槛窗走了进来。

嘉月摁了摁眉心,没心思再理会他,“燕王这就回吧,再等几个时辰,还要劳烦你一起主持大局呢。”

魏邵勾了勾唇道:“臣恭贺娘娘如愿以偿。”

她回以一笑,“也仰仗燕王相助嘛……”

“臣和娘娘早就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了,这么见外做甚?罢了,臣还是先行告退吧。”

嘉月不再理会他,径自开门走出了内殿,把德海召了过来,“让几个机灵点的太监给大行皇帝小殓,设帷。”

德海应声而去。

皇帝仙游,宫里各司自然得忙碌起来,燕申仍懵懵的,除了痛哭流涕,也做不了什么,嘉月虽是头回处理丧事,可先前见多了,又有祖例在前,因而倒也不迷糊,一桩桩一件件地操点着,也没行差踏错。

到了寅初三刻,天边星子寥落,东面逐渐泛起了浅浅的蟹壳青,雪沫子无声地落了下来,最后演变成棉絮一般的雪片,北风呼呼地刮在脸上,像是小刀割肉似的疼。

嘉月吩咐门楼击鼓鸣钟。

忍冬给她又披上了云狐皮制成的大裘,白色的软毛被寒风吹拂,痒斯斯地在她颊边舞动着。

仲夏给她的手炉换了新炭,春桃则奉上了一盏滚烫的六安瓜片。

她举目看着浩瀚苍穹,眼里不见悲色,反而因为那盏热茶,满腹满腔都沸腾起来,再过不久,天一亮,朝堂必定又是天翻地覆,可是这一回,她什么也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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