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上刀剑无眼,陈珏见惯生死,早已不畏鬼神。
但每每看到沈烨露出这种神色时,还是有些心虚。
陈珏喉咙一动,咽咽口水,越说到后面声音越小。
“我还没说她伤得到底如何呢,你就乌头黑脸的,还说只把人姑娘当小辈?谁信呐?”
沈烨选择漠视他的话,语气平淡至极,“你若闲得无事可做,回府我便书信一封给陈将军,让他召你回去。”
陈珏一听,急忙摇手,“你可别,我不胡说了还不行吗?”
整日待在军营,一点也不自在,好不容易寻个回府看望家人的借口,父亲才准了他些假,他才不想那么快回去。
沈烨没说话,只长指敲敲圆桌,示意他。
陈珏吞吞吐吐,“行了,行了,姜姑娘她没什么大事儿,只是,只是眼睛旁边受了点儿小伤。”
自家妹妹出手伤人终归是不对,还是向一名无权无势的庶女出手,若传出去,岂不是说他们陈家仗势欺人?
似是为维护陈家的声誉,陈珏又补充道,“你不在场不知道,那姜家姑娘也真是,看起来娇娇弱弱的,但口齿伶俐,一番话说的芳菲哑口无言。”
“芳菲从小到大,哪吃过亏,她一时气不过,这才挥鞭相向。”
陈家姑娘从小未吃过亏,活该别人就该吃亏,这是什么道理?
沈烨听得脸更黑了,“我实在与你说不通,姜姑娘知书达理、温婉清丽,想必若不是真惹到了她,她也不会对你妹妹唇枪舌剑。”
“你且先去拦下她,别让人看见,我有事与她说。”
他一说完,气氛陡然安静下来。
见陈珏钉在原地一动不动,沈烨抬眸睨他,“还不快去?”
陈珏直直地盯着他,意味不明道,“你可知今日你对我说的话,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
“罢了罢了,我天生就是跑腿儿的命,走喽。”
陈珏走后,沈烨脑海中一直盘桓着那句话。
“你可知今日你对我说的话,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
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
这边姜云簌与青霜一路拣小径往湖上桥廊走去,打算回府,陈珏先一步寻到两人,引着她来到一处三层高的阁楼里。
阁楼第二层。
陈珏长腿横在甬道口,指指圆桌旁的月牙凳,“你就在那儿安心坐着等会儿,这里不会有他人来,有人要见你。”
姜云簌并不害怕,只是青霜有些紧张,暗中轻扯了好几下姜云簌的衣袖。
姜云簌只是有些糊涂,也不知是谁要见她,但想到陈珏总不至于会做出伤害她的事,拍拍青霜的手背,默默坐到凳上望着窗棂外的好风光。
期间陈珏暗中觇视她多眼,青霜瞧见后气鼓鼓地挡在姜云簌前面,这人就是个登徒子!
过了大概一刻钟,阁楼下传来窸窣的脚步声。
有人,姜云簌望向窗外,她没想到是沈烨要见她。
一身苔灰长衫的他清癯绝俗,穿过开满玉兰的树下,日光洒落在他清冷侧颜上,不再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
都说他年近三十,可看上去比陈珏、沈拾安这些年轻公子哥儿也大不了多少。
初遇时她只觉得这人严厉又凶,今日看来,怎么还挺好看的?是沈拾安扬鞭拍马也赶不上的程度了,姜云簌默默地想。
楼梯甬道处传来脚步声,陈珏挪开腿,“你还真是急着……”
话未说完就被沈烨一个冷冷的眼神制止住,“你与姜姑娘的婢女去下面守着。”
说话的空隙,沈烨余光缓缓划过姜云簌眼尾处,那里有一道浅浅的红痕,碍眼至极,宽袖中的长指下意识捻了捻。
自从沈烨连着几次救自家姑娘于水火,青霜早就认为沈烨是正人君子,听他吩咐,二话不说脚下生风噔噔噔跑下楼。
剩下陈珏一人僵持到底,“我就不出去,有什么事儿是不能当着我的面说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为免你们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我就守在这里。”
姜云簌也是有些意外,沈烨有话与她单独说?也不知他要与她说些什么,心有忐忑,素手不自觉地一下一下扯着手帕。
沈烨眼含深意地看过陈珏一眼,还不待他说什么,陈珏就败下阵来。
“我走,我走,行了吧。”
走前,陈珏故意面露狠色地看着姜云簌,凶巴巴道,“你可别想用什么下三滥的法子引诱他,他绝对不会受你蛊惑。”
姜云簌朝陈珏淡淡一笑,“陈小将军说笑,我是断做不出那种掉价的事。”
这与方才她在水榭里说的那番话截然相反,水榭中她大放厥词,非沈烨不嫁,现下当着沈烨的面却装作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想起妹妹陈芳菲说的话,她就是只狡猾的狐狸精!
陈珏手指颤抖地指着她,“你,你你……”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沈烨发了话,“够了,你先下去。”
陈珏瞪过两人一眼,怒气冲冲拂袖离去。
陈珏走后,沈烨长腿一屈,扯过另一张月牙凳在她对面坐下,他将距离把控的很好,不远不近。
姜云簌能隐约嗅到他身上干燥的松墨香,与初见时,她跌倒在他怀里时闻到的味道一模一样。
都说他长情,对逝世的亡妻念念不忘,看来他不止对人长情,对物事儿也是。
不过当时她跌倒在他怀里除了觉得他身上格外冷之外,并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可直到有一晚她做梦时,竟梦到她又坐在他怀里,且梦中的她十分大胆,主动为他宽衣解带,手不小心碰到他的腹部时,触感明显。
想到此,姜云簌忍不住悄悄抬起眼睑望向对面男子,想一探究竟,却被沈烨凛然的目光抓了个正着,她脸色霎时绯红一片。
她这幅模样落在沈烨眼中便是坐实了陈珏转告他的那番话。
说她非他不嫁。
这么多年来,他都是孑然一身,没有喜欢的人,也没有喜欢的事或物,这些,也正是他外祖父所期望的。
许是他在人前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也从未有女子敢向他表明心意,见着他无不是想方设法绕着他走。
唯有眼前的女子,此刻大着胆子,像某种小兽般,小心翼翼伸出爪子在你身边不停试探,一旦察觉到危险,便尥蹶子突你一脸。
是朵带刺的花儿。
从小到大,他甚少遇到棘手的事,可遇见姜云簌,他觉得她再棘手不过。
沈烨捏捏眉心,声音尽量温和,“陈珏说你对我有意?”
说这话时,沈烨目光一错不错地落在她布满红霞的脸上,而后移到她明亮的褐眸上定住。
看似明亮,深处却藏着雾霭,似真似幻。
他这般看着,姜云簌心中有些不安,双手交握在身前,掌心的手帕被她捂出一丝濡湿,似真似假道,“陈小将军必是误会了,他说陈家姑娘让我过去是给我赔不是,但去后陈二姑娘却对我咄咄相逼。”
停顿一下,她红艳的菱唇一抿,低着声儿,“泥人尚且有三分泥性,我这才说了那些话,只是想气气她们姐妹俩罢了。”
沈烨疑惑,“为何说你对我有意就可以气着陈家姑娘?”
姜云簌眨眨眼,“沈大人您不知道?陈家两位姑娘,必有一位姑娘欢喜你,前几日沈大人与我的谣言传得沸沸扬扬,想必陈家姑娘是醋了吧。”
说完,她又摆摆手,“不过沈大人,您可千万别当真,若是因此给您带去困扰或者负担,便是云簌的不是了。”
原是如此。
沈烨深深地看着她。
“最好是如此,真也好,假也罢,你我之间都绝无可能。”
姜云簌闻言点点头,表示明白,“沈大人约我在此便是为这事?”
沈烨没再看她,起身边走边说道,“姜姑娘眼尾处的疤痕,我会让玄英送来凝香膏,送你凝香膏没有他意,权当是这段时日以来予你的歉意,你,安心收着就好。”
姜云簌闻言朝他露出明媚一笑,“既然大人都这般吩咐了,云簌启有不受之理。”
他与她之前的事已然得到很好的解决,可他心里并不舒畅。
这晚,两人都彻夜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