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住持与玄英一时怔愣在原地,却见沈烨已先他们一步向屋外走去,步履又快又稳,多年宿疾似乎在此刻已痊愈。
沈烨起身时宽袖不经意扫过棋盘上精致的玉质棋子。
噼里啪啦。
一时间,棋子清脆的撞击声、落地声,在屋内回响不绝。
听见声响,沈烨只扭头平静地看过一眼地上的棋子,而后目光略微上移,定定落在在桌上的凝香膏上。
继而转身沉声吩咐玄英,“带上凝香膏。”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住持与玄英讶异相望。
棋子是沈烨专门寻的手艺大师雕刻而成,用的是千金难求的昆仑玉,他平日也十分欢喜这棋子,不弈棋时,偶尔也会放在手心把玩一二。
现下却,不甚在意?
此情此景,住持只高深莫测地说了一句,“一切自有缘法,阿弥陀佛。”
小沙弥提着灯笼小跑着在前方给沈烨带路,沈烨面无表情地跟在其后,紧紧握着手中的念珠,指骨微微泛白。
片刻功夫,两人来到姜云簌所住的寮房外,里面传出青霜恸哭声,给寮房周围笼上一层阴霾。
恸哭声使沈烨平静的心极快地震颤几下。
快速环顾一眼寮房周围,沈烨眉心一皱,而后昂首示意小沙弥,“去敲门。”
小沙弥上前边拍边喊。
“施主,还请先开门,住持和沈施主略懂医术,说不定能帮上忙。”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青霜眼泪没来得及抹去,也顾不得什么仪容不整,从屋内奔至两人面前。
青霜见小沙弥身旁的男子样貌不俗,端庄稳重且气度非凡,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只是那眼神太过冰冷。
不敢多看,青霜哽咽着声儿,“劳烦公子和小师傅,姑娘就拜托两位了。”
屋内只燃着一盏烛火,沈烨甫一踏入屋内,浓浓的血腥味儿扑面而来,视线扫过角落中木架子上的木盆,木盆边缘上搭着一方鲜红巾帕。
红得刺目。
沈烨快速移开视线,而后目光锁在内室中床幔中的身影上,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床边,正欲抬手撩起床幔,青霜忙压住床幔。
咬着唇犹豫道,“姑娘,姑娘她……”
话未说完,沈烨抬眸冷乜她一眼,打断她,“若再耽搁下去,你觉得你家主子还有多少血可吐?”
青霜悻悻地缩回手,不敢再多言,低头侍立在一旁。
床幔掀开的那一刹那,沈烨沉寂的心被狠狠揪了一把。
女子一袭白色里衣,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清瘦容颜苍白如雪,半边脸上印着几根淤青指印,触目惊心。
云鬓凌乱地铺满海棠刺绣软枕,那双会说话的褐眸紧紧闭着,像是一朵蔫头耷脑的花儿。
此刻唯有床幔间温热的茶花香暗示着女子尚有一口气在。
衾被盖在她身上,弱不禁风。
沈烨现在才发现,她比大多金陵女子都要纤瘦得多,像是上好的瓷器所造,瘦弱得一碰即碎。
沈烨强按下脑中纷乱非常的思绪,不去细想。
而后斜坐在床沿,掀开衾被一角,露出女子细腕,接着三指搭上女子纤细瓷白的皓腕,触及女子温热的肌肤,使得他疼痛的心口得到片刻的安宁。
此刻沈烨才确定她予他的暗疾却有极大影响。
号脉的时辰越长,沈烨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黑。
半晌,沈烨收回探脉的手,将衾被盖回女子身上,重新掩好床幔,这时住持与玄英也已赶到。
见沈烨探完脉,青霜眼泪花花地着急询问,“劳烦公子,敢问我家姑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还有得治。”
沈烨沉默片刻,没回话,起身向住持拱手,“劳烦住持再亲自诊治一番。”
住持摸摸花白胡须,似笑非笑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谈不上劳烦。”
又听住持话音一转,“不过,老衲竟不知,鸣喧你连自己也信不过?要老衲替这位姑娘诊治?”
沈烨一怔,早年间身患沉疴,他便跟着住持学些简单的医理,以防不时之需,那么多年过去,医术虽算不上多高明,但普通的疑难杂症还是能应付。
沈烨捻动念珠,心生茫然,他真的信不过自己么?
沉思间,住持已诊脉完毕。
沈烨与住持对视一眼后,想法不谋而合,沉声吩咐青霜,“把你家姑娘用过的药渣、药方子呈上来。”
不多时,青霜端着食案进来,上面堆着两堆药渣:一堆是姜云簌白日所服,一堆是今晚新换的药材。
沈烨指尖捻起一点药渣放在鼻下轻嗅几息,第二堆药渣也如法炮制。
“是药材的问题。”沈烨目光沉沉地望着两堆药渣。
“这堆多了一味药。”沈烨指着其中一堆药渣道。
“多的这味药并无任何不妥,不妥之处在于喝了其中一种后又去喝另一种,药性相冲,这才导致你家姑娘咳血不止。”
“我重新开个方子,玄英你再去城里跑一趟。”
住持听沈烨这般说,便知没有大问题,开口道,“既如此,夜已深,老衲便先告辞。”
沈烨点点头,送住持到门口,“今夜多谢住持。”
待住持与小沙弥走后,沈烨在屋内逡巡一圈,来到窗前的桌案旁,桌案上备着笔墨纸砚。
那是白日里姜云簌兴致上来想作画儿,命青霜备好的,画才画到一半,姜云簌就一口血吐了出来,接着便不省人事。
她画的是匹高状黑亮的骏马,画未完成,只画出马的上半身,马的耳朵被镇纸压住,画功不俗,但腕力不足。
沈烨长指移开猫形镇纸,却在见到马耳时黑瞳剧烈一缩。
玄英见沈烨神色有异,忙问,“老爷,可是有何不妥?”
沈烨用镇纸重新压住马耳,声音平静如常,“并无。”
药方拟好后,沈烨交给玄英,“务必快些。”
玄英得令离去。
青霜惨白着一张脸守在床边,她早该知道,那老虔婆没安好心,什么药方子,明明是早有预谋,害得姑娘险些没命。
沈烨看青霜一副神情恍惚的模样,与姜云簌如出一辙,柔弱又胆小。
沈烨坐在外间的梨木镌花椅上,给青霜寻了件事做。
长指指向圆木桌上玄英刚才留下的兰花瓷罐,“那药膏治疗外伤有奇效,给你家姑娘抹上试试。”
青霜闻言,精神一振,赶忙福身,连连致谢,“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瓷罐还未开封,青霜一打开,一股清新宜人的药香弥漫开来,青霜用小木勺挹取出,均匀地敷在姜云簌脸上。
这药膏有点像粘稠的清水,透明清亮,里面没有一点杂质。
单一个瓷罐看上去就价值不菲,这药膏更别提有多珍贵了。
给姜云簌敷完脸后,青霜小心翼翼封好罐盖,双手捧着瓷罐来到沈烨面前归还,面对面前威严肃穆的沈烨,青霜大气也不敢出,等他发话。
沈烨面前摊着一本佛经,手中拨着念珠,声音淡淡。
“这罐药且收着,待你家姑娘脸大好后再说不迟。”
这药膏本也是借的,按理说是该还给将军府,可不知为何,想起姜云簌那张清艳温柔的面容,只觉一罐凝香膏而已,那张脸值得更好的养颜膏温养。
沈烨并不去想他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只是就这样做了而已。
说完沈烨起身,“天色很晚了,待玄英回来后你即刻将药拿去煎熟,一帖下去就会见效。”
说完便踏着月色离去。
……
玄英回来后,金乌已然升起,将药包交给青霜后便立马回到万寿居。
沈烨这时刚起床盥洗完毕,正在桌案旁抄写心经,一旁的博山炉里燃着清淡的香。
玄英依旧在炭盆边烤上一会儿后才进内室向沈烨禀明情况。
“老爷,药包已经送到姜姑娘那里,那凝香膏不知何时还给将军府?”
玄英当时隔的远,并未看见姜云簌脸上的伤,也不知沈烨叫他拿凝香膏的具体用处。
可刚才他从城里回来,一路上听到许多关于姜家的闲谈,才明白那凝香膏估计是给姜云簌用的。
沈烨放下笔,抬起清茶呷过一口,“已经送人了。”
素来木讷的玄英闻言眼珠子快掉下来,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老爷竟会主动给女子送东西?
“可属下给明夫人的原话是届时用完会归还,这下可遭了。”
沈烨轻描淡写道,“若它不能发挥它的用途,就是一死物,送人不过是物尽其用。”
玄英深信不疑,“老爷教训的是。”老爷还是那个老爷,是他想岔了。
玄英还记得那夜姜云簌在雨中让他先回去,别被雨淋湿染了风寒,那抹善意让他一直记挂在心。
还是打算替姜云簌说说好话。
犹豫半晌,玄英大着胆子开口。
“老爷,属下打听到姜姑娘被禁足慈恩寺三个月,那时姜姑娘风寒还未痊愈,又被姜尚书打了一巴掌。”
沈烨瞥他一眼,“今日你话有些多。”
玄英立马住嘴,不敢再多言。
姜云簌,姜家的一个庶女而已,也不知这么多年,姜家对她苛刻成什么样,才使人如此清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