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轮隐入云层,晕染出昏黄光晕。
宽敞明亮的寮房正中间置着一个炭盆,炭盆里燃着上好的红螺炭,外围罩着一圈铁丝网,确保没有一丝烟尘飞出,散发着淡淡的暖香。
姜云簌端坐在黄花梨条凳上烤着炭火,左侧隔着一道紫竹雕花屏风。
虽离炭盆很近,但此刻藏在裙裾下、光着的那只脚又脏又冻,姜云簌忍不住往炭盆旁挪动几分,可这并没缓解脚上的寒意。
她又小心觑觑斜对面黄花梨罗汉榻上的男子,男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书函,时不时提笔写批语,完全不曾注意她。
姜云簌内心升起一抹小小的挫败,拧着秀眉琢磨其他法子。
经过方才那件事,沈烨显然不是沈拾安那般好色之徒。
听闻他曾一计收服十二城,政绩斐然,官居首辅,深受今上信赖,若能得他欢心,沈烨那伪君子还得仰她鼻息过活,报复姜彩之与叶氏也不过是手到擒来。
姜云簌正琢磨着可行的法子。
“着了。”耳边传来男子低沉的提醒。
姜云簌抬眸呆愣地望着他,呐呐道,“什么?”
沈烨将上好的狼毫放回笔床,端起一旁的清茶呷过一口后,长指漫不经心地指向炭盆。
姜云簌回过神来,猛地低头望向身上的衣裳,一粒火星子溅到裙裾上,烧了个洞,停留的时间越长,窟窿也越来越大。
姜云簌慌忙弯腰胡乱拍上去,所幸火星不大,很快被拍灭,不过她的手也遭了罪。
姜云簌秀眉一皱,白嫩手心通红一片,又烫又痛。
她并未痛呼出声,而是鼓嘴向掌心吹去一口气,显得朱红唇瓣饱满圆润。
一时间,原本静谧的寮房内此刻全是姜云簌吸气、呵气的声音。
从未有人在沈烨处理公案时如此放肆。
沈烨目光瞟过姜云簌通红的手心顿了下,而后依旧气定神闲地处理公函,只是他内心远不像表现出来的那般镇定。
方才女子倒在他怀里时,多年心疾竟奇迹般地恢复如常,就连周身的寒疾也得到缓解,他想,春日里的日光大概便是如此温暖。
但当女子离开自己怀抱那一刹那,熟悉的疼痛又快速袭来,周身依旧寒冷如冰,那一瞬的舒适不过是昙花一现。
他以为这一切不过是巧合,直到现下这女子与他同处一室,宿疾虽未痊愈,却不像往常那般让人难以忍受。
沈烨神色沉沉地凝着手中的公函,若有所思。
玄英向寺庙帮厨的林婆子借来一双绣鞋,很快回来寮房,途中下起绵绵细雨,带回一身潮气,他没敢进屋。
沈烨宿疾未解,别人是苦夏,沈烨在炎炎夏日身体才会好受些。
姜云簌眼神时不时瞟向门口,见玄英的身影在雨雾中越来越近,以及他怀中捂着的绣鞋时,眼眸一亮,起身来到门边,飘散的细雨扑面而来。
姜云簌朝他浅浅一笑,“多谢小哥,若不然,我恐要赤脚回去,下雨了,小哥快进来吧,别被雨淋湿了。”
玄英对她的话无动于衷,板着脸将鞋递给她,没进屋,拱手向屋内沈烨回禀,“老爷,若无事,属下先告退。”
沈烨闻言,放下笔,头也未抬,沉声吩咐。
“你送她回去。”
末了又补充一句,“别让人看见。”
他这话显然是在嫌弃她,且天又下着雨,若是寻常男子,说不定会让她呆到雨停再走,他却只字不提,执意让她回去。
想讨沈烨的欢心真不是那么容易,姜云簌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毕竟来日方长。
姜云簌敛去心思,提着绣鞋默不作声来到屏风一侧,俯身胡乱套上绣鞋,绣鞋比她平日穿的大出许多,穿上松松垮垮,露出一截雪白脚踝。
刚走一步,绣鞋在地上发出“啪嗒”一声,在空旷的屋内很是突兀,姜云簌愣住。
听到声响,沈烨这才施舍给她一个眼神。
恍若撞进一汪寒潭,深不可测,姜云簌垂眸,心思百转。
自大隋立朝以来,簪缨世胄、贵戚权门之子,从小便要求明礼识仪,像她今日所做之事,已然出格太多。
换做从前,她或许会十分羞愧,但连续两次失仪,加上已经在地狱走过一遭,只觉能够活着,且为前世枉死的自己讨回公道,才是她重活的最大意义。
想通后,姜云簌清亮目光重新定格在姜烨身上,不卑不亢道,“今日打搅公子非我所愿,家父姓姜,若公子日后有难,我定会竭力相助。”
沈烨对她所言不置一词,倒是新鲜,第一次有人主动提出帮他忙的,她是真不知他是谁?
沈烨重新拣起笔,继续批示公函,没有回话。
见他不予理会,姜云簌也不多做纠缠,趿着绣鞋出了门,“啪嗒”声依旧。
脚跨出门槛后沈烨抬头看了眼。
玄英护送她行至半途,细雨密密匝匝落在两人身上,不多时就湿透。
他走的太快,姜云簌要小跑着才能跟上。
但细雨刺骨,她又衣着单薄,很快姜云簌皓齿打颤,忍不住开口,“小哥,我的住所就快到了,若不然,你先回去,以免染上风寒,你家老爷还需你照应。”
玄英转过头,姜云簌一脸诚意地望着他。
从前她一向为人着想,如今也是,不过,她现在所做皆有目的。
少女眼中满是真挚,眼神清澈,一眼就能望到底,玄英看她一眼,默不作声点点头,折返回去。
……
万寿居。
玄英回来后侍立在沈烨身侧,眼神时不时往屋内桃木多宝柜那个方向飘,他记得,那里似乎一直备着一柄伞具。
沈烨批完最后一道公函,淡声开口。
“有话说?”
玄英想到刚才女子在雨中伶仃飘摇的模样,忍不住询问。
“大人,属下不明大人为何不予她伞?”
沈烨从素舆上站起身,双腿微不可察地颤抖几下,他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那女子于他的宿疾果真有极大的影响。
缓步来到窗边从袖筒中拿出竹哨吹响,望着夜空,眸色比夜深沉。
“深更半夜,一女子衣衫单薄来这,你认为她有何目的?”
玄英倒上一杯热茶递给沈烨,“她是为公子而来?”姜云簌来时嘴里一直喊着沈拾安的名字。
沈拾安风度翩翩,门第身世俱佳,在整个金陵都是数一数二,也不怪她只见过一面就对他上心。
提起沈拾安,沈烨没甚表情道,“他近日在做些什么?”
玄英如实回禀,“公子他前日和友人一起去登高赏花,昨日去了老爷送他的庄子上赛马,今日来慈恩寺,听说是为老爷祈福。”
沈拾安貌若潘安,父亲沈烨官居首辅,他又早早地跻身翰林,引得一众贵女芳心怒放。
只要是他常去的地方,许多贵女也会慕名而去,只为远远地瞧上沈拾安一眼,希望得他青睐。
因他经常来慈恩寺,这些贵女还私下自掏腰包让人对慈恩寺进行修缮、扩建。
沈烨冷冷吩咐,“让他日后不必再来,吏部近日要铨选一批官员。”沈家不养废物。
玄英听懂沈烨话里的意思,“属下会提醒公子,让他收收心,不误正事。”
话音一落,一只体型颇大的白头鹰扑棱着翅膀飞过来,见到窗边的沈烨,急切地往他身边飞。
“咚”得一声,翅膀卡在窗框处没飞进去。
沈烨将两扇窗推得更开些,方便它进来。
一点白进来后落在桌案上,委屈巴巴地望着沈烨,它的翅膀现在还发麻!控诉他为何不早些将窗打开。
本是凶残的飞禽,在他手中却是一只寻常小宠。
沈烨拍拍它的脑袋以示安抚,眸色难得露出一丝温柔。
见它尖利的喙角叼着一方鸢色手帕,沈烨一个眼神睇过去,朝它摊开手。
一点白见到与它翎羽颜色相似的东西都会叼回来,沈烨为此不知罚过它多少次。
只见它依依不舍地将帕子叼到他宽大的手心,而后用翅膀点点他手心示意他,给你给你,都给你行了吧?似乎在说它够大方了吧?
沈烨捏着手帕翻看几眼,上面没有绣字,只在右下角有朵小小的山茶花,绣功不凡,好似活了般。
山茶花么,沈烨捻着手帕沉思,这让他不得不想起方才那女子身上的气息,他鲜少关注不相干系的人。
一旁的玄英惊讶道,“咦?这不是云簌姑娘的手帕吗?”
沈烨随手将手帕放在桌案上,睨他一眼,“说清楚。”
怎么觉得老爷心情不大好?玄英顿了下继续回话,将他白日里姜云簌受欺,沈拾安英雄救美的事一一陈述。
也是在说完后,玄英心里一惊,他竟不知不觉为姜云簌报不平,这可犯了老爷的大忌。
只是沈烨并未多加责怪,“这么说,他本打算派人打捞却让一点白钻了空子?”
一点白正咬着沈烨腕上的菩提念珠玩儿,听到自己的名字,昂首睁着黑溜溜的眼珠望着沈烨。
沈烨又给它顺顺毛,一点白舒坦得两只细腿儿软趴下去。
而后男子的话让它鹰眼一缩。“若再有下次,便让北陆煮了你。”
哼!男人心,海底针!
未等玄英回话,沈烨坐回素舆,“行了,去后山热泉。”沈烨垂眸凝着衣袖处干涸的手印。
那方未来得及处置的帕子被他随手搁置在桌案下的屉子里。
……
东南角寮房内,青霜服侍姜云簌沐浴完,换上一身干净的里衣。
青霜站在一旁不停地絮叨。
“姑娘,您不是想吃碧涧羮?外面下着雨呢,您跑出去也不怕染了风寒。”
姜云簌柔柔一笑,葱白手指捏着木勺,舀起一勺羹汤送进嘴里。
“青霜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
青霜叹气,无奈道,“姑娘,您老是这样,婢子所懂不多,也不知姑娘心中所想,但请答应婢子,一定要先保重自己身子再谈其他。”
姜云簌一下一下搅动木碗中的羮汤,半晌,低声开口,“好。”
她不但会活得好好儿的,也会让那些伤她、伤青霜之人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