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萤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这一幕。
她这么大一个人,明晃晃的杵在秦玉身边,张觉却愣是没有看到,那双桃花眼中满满当当的只有秦玉一人,其余人皆沦为陪衬。
他比秦玉高出半个头来,一路疾奔而来,胸膛还尚自起伏个不停,却连呼吸也顾不上平缓,一把就将秦玉死死的拢入怀中。
“到处都寻你不见,怎的又入宫来了?”
此话虽是抱怨,可言语之间却透着一股子的亲昵。
秦玉轻咳一声,拍了拍张觉的背示意他松开。
张觉却揣着明白装糊涂,又抱了好一会才恋恋不舍的松开,望着秦玉的眼中尽是熠熠生辉的情意。他满目深情的凝视了秦玉半晌,却见秦玉满面尴尬,正狐疑着呢,就听见身侧传来一阵轻咳。
张觉立时定住,漆黑的瞳仁朝一侧扫去,整个人霎时间就僵住了,却立刻收整了情绪,收敛衣袍朝苏萤行了一个礼,“草民张觉,参见陛下。”
一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深陷情爱的公子瞬间就换做了端正模样,快的几乎让人怀疑方才会不会是错觉一场。
苏萤笑看一眼秦玉,示意张觉起身,又吩咐侍从们将张觉带下去梳洗一番。
眼瞧着一行人走远了,她这才看向秦玉,眼中明晃晃的都是疑问:寻一户好人家?
秦玉双手一摊,笑的无奈:“不过将计就计而已,他这年纪就和我弟弟差不多。”
苏萤看了看被众人簇拥离去的张觉,心道虽然你这样想,可有的人怕不是——那双桃花眼中的情意可是谁都瞒不过。
秦玉却只是笑,她守卫边关数十年,期间并未回过京城,与女帝的交流只在奏折书信之中,没想到这番入京,竟觉得投缘不已,她心下一动,“帝后人选既定,陛下日后与祁大人朝夕相处,自然会明白我。”
苏萤偏过头看她。
秦玉一拱手道:“臣并无它意,只是臣的心太小,小得只能装下边关和一个人。”
“——我的心却大。”
秦玉一愣,下一刻两人相视大笑。
不一会儿,张觉便洗净了脸、又换了石青色暗纹斓袍,被小月领了过来。
苏萤仔仔细细的看过去,只见面上黑灰一去,张觉整个人瞬间焕然一新。京城美人的盛名到底名不虚传,单是那低头一笑的模样,便足以倾倒无数女子的芳心。
张觉朝苏萤行了一个礼,就站至秦玉身后不再开口,可手却悄悄的牵住了秦玉的一角衣袍,轻轻扯了扯。
秦玉的面色看起来丝毫异常也无,微微提高了声音对张觉道:“我让你回府等着,你为何擅自入宫来?还不快向陛下请罪?”
张觉看了一眼苏萤,开口倒是直白的很,若是仔细听来,甚至还能品出几分委屈,“你我之间是陛下赐婚,婚礼既成,我成日里呆在张府又算是怎么回事?我好不容易才入宫来找到你,你不领情也就罢了,还这般态度,太伤夫妻感情了。”
秦玉刚想开口,张觉又转向苏萤,委委屈屈道:“陛下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秦玉喝道:“放肆!”
苏萤看热闹看的正起劲,冷不丁的被点了名,不由得干笑一声,正想打个圆场,“这夫妻之间……”
却只听一声破空之音激射而来,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秦玉勾住后腰,两人闪身一避,一道冷光擦着两人身侧险险而过。
“——叮!”
只见一道利箭深深的刺入树干中,过半箭身都陷入树干,只剩尾羽在外颤动的厉害。
数十名蒙面黑衣人突然自花园各处出现,手执寸余长刀,寒光闪闪,直朝苏萤的方向逼来!
“来人!护驾!”
秦玉反应更快,不等站稳身形,立刻高喝一声。她入宫时卸了利刃,此时赤手空拳,禁卫又远在园墙外,远水救不了近火,只得护着苏萤慢慢朝湖岸码头退去。
黑衣人迅速围拢逼近,不过几个呼吸之间,就将苏萤与秦玉逼退至了码头边缘,再后退半步便要坠入水中。
可禁军速度也极快,这样短的时间,已有五名侍卫飞奔至十步开外,利刃出鞘,剑指贼人。
苏萤朝东南方向远远的扫去一眼,瞧见来人时心下立刻一计,她觑了一眼身后波光粼粼的湖面,伸手轻轻扯了扯秦玉的腰带、又轻敲三下。两人此时此刻默契十足,只见秦玉微微点头,低声倒数:
“三……”
“二……”
“跳!”
话音一落,两人猛地回身一跃,两道人影立刻消失在湖面之下。下一刻漫天的箭矢如蝗雨般遮天蔽日的激射而出,寒铁铸就的箭头锋利难挡,不费吹灰之力就从黑衣人胸腹处穿膛而过,只留下一个黑糊糊的血窟窿。
惨叫声才响起不过须臾,便迅速结束了战斗。
祁嘉与萧郁对视一眼,齐齐将弓箭扔给身后的人,奔至码头边上,视线焦急的在水面逡巡。
“陛下!”
“陛下!”
原来祁嘉方才就已险险赶到,但时间太过紧迫,仓促之间只得举起手中的长弓示意,苏萤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拉着秦玉一起遁入水中以便避过箭雨。
计划得分明好好的,一等箭雨结束她和秦玉就可出现了。但直到现在湖面都静悄悄的,除却方才苏萤与秦玉跃入时残留的细小涟漪外,再也无半点动静。
忽然之间,有人一不小心将一枚石子踢入湖中,噗通一声轻响,却仿佛一道响雷,瞬间惊醒了所有人。
祁嘉站起身来,面色铁青。
身后的禁卫不用等他吩咐,自有懂水性的除了盔甲跃入水中,开是四处寻找。
萧郁眼中冷冰冰的怒意几乎要凝成了实质,声音压到了极致,“这便是由你禁军护卫的皇宫,数十名刺客埋伏在这里,你竟然毫不知情!”
祁嘉只紧紧盯着湖面,仿佛没有听到。
萧郁重重的吐出一口浊气,竭力按捺住心底的躁怒,转头目不转睛的望着湖面,喝道:“还等什么,全部下去给我找!若是寻不到陛下,别怪我翻脸无情!”
这一声暴喝之下,所有人心头均是一凛,一时之间无论是侍从还是禁卫,只要会泅水的,纷纷不管不顾的跃入水中。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日头逐渐西落,众人都被秋意冻透了,一名禁军才探出水面,抹了一把面上的水,高声喊道:“湖,湖底……有密道!”
祁嘉面色沉的渗人,刚开口:“什……”却听身侧“噗通”一声,竟是萧郁径直跃入水中,水花四溅,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见此情景,岸上的人一时间都慌了神,女帝失踪、都督不见踪影,一伙人都不知如何是好。
张觉上前来,脸上的苍白与惊惶都显露无疑了,“祁大人,这下子该怎么办?”
祁嘉看他一眼,沉吟道“既然有密道,那就有出口,唤人来将这湖水抽干,我倒要看看这密道能通到哪里去!这群人能手眼通天到什么程度!”
——明目张胆的潜入皇宫,还能事先准备好密道,若是没有内贼,如何能做到如此程度?!
禁卫领命而去,张觉亦是点头,正要转身退下,却被祁嘉捉住手腕,寒声道:“张公子想去哪里?”
“我……我一介外男不可随意留宿宫中,若是有什么消息还望祁大人差人去张府通知一声。”
祁嘉五指用力,攥的张觉的腕骨嘎吱作响,“张公子今日怎么入的宫?”
张觉瞳孔微微一缩,原本清澈干净的眼中现了三分恼怒,却立刻消失不见,面带疑惑:“祁大人为何问这个?禁军守卫森严,我当然是用通行令牌才入得宫来。”
祁嘉不理张觉这话,抬手一示意,就有禁军上前来将张觉团团困住。
张觉挣扎不能,怒道:“祁大人,你想做什么?!”
祁嘉却一眼也不看他,只寒声道:“张公子还是同我一道在宫中等消息罢!”
***
苏萤这具身体不识水性,在跃入水中之前狠狠憋了一口气,可那码头离湖边颇有一段距离,她被湖面狠狠砸了个头晕眼花,憋着的气瞬间没了一大半。朦朦胧胧间,只听见岸上传来的惨叫声逐渐消失,她便扯了扯秦玉的手,示意秦玉带自己上岸。
可谁曾想这一扯之下自己不仅没被带上岸,反而被秦玉拉扯着,朝着湖底更深处沉去。苏萤低头一瞧,只见三四个黑乎乎的影子正死死攥着秦玉的腿,拼命朝着湖底游去。
殷红的血色自秦玉的小腿处蔓延开来,将苏萤看到的一切都覆上了一层红色的薄纱。她心知不好,手腕一转,立刻按在袖口处的珍珠扣上。
她手腕上的□□小巧精致,虽比不上强弓重弩,可这般近的距离杀伤力也不容小觑。只听两声闷哼,苏萤便立刻发现那股拉扯之力小了许多。她重重的抿住唇,又从靴侧拔出一柄匕首来,狠狠地朝着下方胡乱刺下!
四五下后,只听哐当一声,也不知刺中了什么,苏萤吃力的扭头看去,只见一张青面獠牙的逼近了来,好似索命的水鬼。
她费力的还要抬臂再刺,可胸膛闷的像是要炸裂开来,两耳之中全是自己如雷一般的心跳——就要憋不住气了!
***
水浪呼啦一声,再一次冲刷上岸边的岩石,缓慢退却后,只留下水光一片。
苏萤的指尖动了动,缓慢的睁开眼来,只见一轮圆月正高悬在夜幕之下,半点繁星也不见。她缓了好半晌,意识才彻底回笼,四肢酸痛的不像话。
她又闭上眼,歇息了好一阵才强撑着站起来。朝四周一打量,才发现自己早已不在宫内——抬眼望去周围一片荒芜,除去翻滚不休的浪潮和岩石,再不见其他。
秋日夜深露重,她浑身上下都湿透了,被寒意冻的直打哆嗦,却也没时间管这些。在她昏迷过去之前,和秦玉始终都在一处,应该离得不远才对。许久之后苏萤才在一块岩石背后发现了秦玉的踪影。
秦玉已经昏迷了,左腿以一种极为诡异的姿势扭曲着,脸色苍白的可怕。
苏萤探手一摸,只觉触手滚烫,竟是已经发起高热来了。她不敢大意,从一旁的树林中寻了几根树枝,又拆下自己腰带,将秦玉的伤腿固定起来,这才小心将秦玉背在背上,朝一处山坡后走去。
方才她来寻树枝的时候就在此处发现了一方被风的山坳,正好度过今夜。将秦玉安顿好之后,她也顾不得歇息,又去寻了干爽的树枝,准备生火。
她自己倒是不要紧,只是怕秦玉受不住。
可树枝收集好了,问题却也来了:她不会生火。
天知道她从前随便张张嘴,喷出的小火焰就能烧掉一片小树林,可从来没有想过将来有一天,会为生不出火发愁。
正愁眉苦脸呢,却听见极轻的一道脚步声逐渐逼近。
苏萤瞬间一凛,立刻将方才磨好的一根尖锐木棍紧紧握在掌心,警惕万分的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是刺客?
可她方才已将来路上的足印清理了个干净,他们到底是如何寻来的?!
不过听这脚步声倒像是只有一人的样子,她若是能成功将来人扑杀,倒还有机会逃走!苏萤小心的站起身来,看了一眼依旧昏迷着的秦玉,撩起裙摆躲在了一方岩石背后。
窸窣的脚步声愈发的近了,来人逆着光,却也足可见身材极高大,投在地上的黑影几乎能将整个洞口都遮挡起来。
圆月从云层身后现身,银白色的光芒落在来人棱角分明的脸上。苏萤愣了愣,掌中的木棍松了松,蹙眉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语气,仿佛就算来的是刺客、也比出现在此的萧郁合理许多。
萧郁不动声色的将苏萤浑身上下都扫过一眼,确定她并无大碍之后,提在喉咙口的心才放了下来。他浑身上下也湿透了,但是瞧着模样倒是比苏萤好上许多。
他抬腿踏入洞穴,伸手就想接过苏萤生火的物什,却被苏萤躲开了来,“先去瞧瞧秦玉的伤。”
萧郁手一顿,轻瞥了在细细发抖的苏萤一眼,没开口,只抽走了苏萤手中的木棍,专心生火。
先用匕首将木棍削的更加尖锐,又取了一碰干草罩在其上,小心的引燃干草之后再放至架好的木柴下,不一会儿火光就将洞穴照的亮堂堂的。
“外袍都湿了,脱下来给我”,萧郁朝苏萤一伸手。
苏萤不理,自将衣裙中的水拧干,一字一顿道:“秦玉在此方幻境中的地位极重,萧山主不会看不出来。”
萧郁的手悬在半空中,仍旧不肯收回,“那又如何?将外袍给我,凡人身体孱弱,着凉了可不好。”
“秦玉若是不在了,误了仙君渡劫,这责任萧山主担的起?”
火堆烧的热烈,一丝火星忽然爆闪,溅起灰烬,从半空飘然而下。火光映照在苏萤的脸上,半明半暗,她就这样直直的看向萧郁,毫不退让。
两人对视半晌,萧郁站起身来,嘴角噙了笑,无奈的望着苏萤,“你也知道幻境中的一草一木均是术法所化,都是假的。她既然极重要,便不会那么容易死。”
这话不必萧郁说,苏萤当然清楚,就算她当真与秦玉谈的投缘,说到底秦玉也不过是一丝灵力所化。
她定定看了萧郁半晌,嗤笑道:“不看就算了。”
萧郁对她没了法子,只得转身行至秦玉身前曲腿蹲下,一边开始仔细察看、一边道:“左右都算不得真人,多痛一刻、少痛一刻,伤得重不重,又有什么意义?萤萤大可不必着急。”
眼神扫过秦玉被绑缚的妥妥当当的伤腿,萧郁探手一触,眉间微微蹙起。
“在萧山主眼中,又有几人算得上真?”
清清冷冷的语调,却仿佛投入滚油中的一瓢冷水,激的萧郁手指微微一颤。他站起身来,挑了处离苏萤较近的地方坐下,沉默了半晌,只道:“秦玉无大碍,只要回去将断腿接上,好生调养便可。”
苏萤似笑非笑的“嗯”了一声,“那就多谢萧山主了。”
萧郁半阖上眼皮,指了指火堆下方的灰烬,意味不明:“仙君渡劫成功后,此间记忆便会如同这灰烬一般——”
苏萤长睫一垂,掩去眼中的讥笑。
男人的声音低了下去,听着竟有几分劝诫之意,可黑睫之下闪烁着的分明是赤.裸.裸的妒意与杀意:“……消失殆尽,萤萤还是莫要太过投入,否则最后怕是伤人伤己。”
他这话说得已算明白,可苏萤却始终没有什么反应。萧郁的视线不受控制的落在少女被火光氤氲着的侧脸,一寸一寸的扫过,目光既贪恋又疯狂。
仙君?渡劫?若非为了重塑龙筋,他怎么能忍受这样一个男人出现在苏萤的身边?
他恨不得一剑杀了他!
苏萤抬手捻了一抹余温未消的灰烬,淡淡道:“萧山主这番话说的未免也太委婉了。我对仙君动心会如何、不动心又会如何,都轮不到萧山主来管。”
萧郁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握成拳头,唤道:“萤萤——”
“无论结果如何,都好过百年前吧?”
两人自再见以来,都绝口不提那天之事。一人是不屑,一人是不敢。可今日苏萤偏偏就要提起这事,将溃烂成痂的伤口再次戳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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