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泽山终年积雪,万年不化。
可这一日,却是冰消花开。为庆贺小女儿的生辰,每一年的元月初四,龙主便会催动灵力,将漫山遍野的霜色化为姹紫千红。
连延不绝的银白山峰只一夜之间,宛如春风初来。
雷泽山的主峰热闹了一整日,上至九重天的仙君们、下至酆都的鬼帝,都派人送来贺礼,祝雷泽山的二殿下福祚绵长、早日飞升。
可这一日无论是龙主还是寿星本人都不见踪影,只留下如瑶夫人与苏泽两人独撑大局。只见如瑶夫人站在殿前台阶上,亲手接过天界岐山命人送来的贺礼,温婉柔和的面上笑意愈发真心实意,“天君事务繁忙,却还牵挂着殿下的生辰,实在叫人感动至极。”
岐山的天官颔首微笑,“夫人言重了,岐山与雷泽向来不分你我,这是应当的”,他转头朝四周一打量,又问:“二殿下今日还是不肯出来?”
闻言如瑶夫人脸色稍黯,却又立刻拾起笑来,“天官放心,我一定将贺礼亲手交至殿下手中,岐山与雷泽的关系啊,断不了!”
两人相视一笑,又听如瑶夫人问:“听说天君的公子即将下界历劫,这一次之后想必就是大圆满了吧?”
天官却摇摇头,“世间万物,机缘瞬息万变,一切都看天意。”
“这……”
***
直至是夜凌晨时分,江郁才归来,肩头虽然落满了凉意,可眼眸中却带着难得一见的暖色。
一踏入雷泽山境内,他就察觉出了一丝古怪:一缕山茶花的甜香始终萦绕在鼻尖,挥之不去。
明明雷泽山四季隆冬,应当不可能有花盛开。
院子里铺满了青石板,江郁推开院门大步行过,衣袍微扬,发出细微的摩挲声。他的手轻搭在房门下,却没立刻推开,反而凝了一道飞刃藏在掌心,这才慢慢推开了房门。
一室黑暗,空无一人。
江郁不动声色的跨入,眼眸却微压,视线落在门扉后。掌心的飞刃倏然化作一阵雾,消失不见。他坐在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这才开口:“出来罢。”
夜风吹拂过竹林,枝叶摇晃,衬的房内愈发的寂静。
江郁仰头灌下一杯茶水,本以为不过是冷茶,却不曾想入口却仍旧温热,“再不出来,我就要去歇息了。”
这话音才出,就听得笑声从门背后传来,“太没意思了,怎么每次你都能发现我?”
苏萤从门后转身出来,扑到桌旁,双眼亮晶晶的望着江郁:“你今天一整日都忙什么去了,怎么到处都寻不到你?”
——如果有人次次都躲在门后的话,换做谁也都能发现的。
只是这话江郁却懒得说出口,只是又起身去了书案后的椅子上,拿了本书翻开来,“深更半夜,殿下与我孤身在此,怕是会惹人闲话,殿下还是请回吧。”
虽然下了逐客令,可江郁的语气却十分的温和。苏萤向来是最会顺杆儿爬的,立刻笑开来。
不仅不走,她还绕到书案前,伸手将遮挡住江郁的书拿开,让他双眼都落在自己身上:“怎么每年的这一日你都不见踪影,你是不是有什么秘密瞒着我?”
江郁“啪”的一声,合上了书,声音虽不大,却惹得苏萤心跳不已,她眨了眨眼,方才才强撑起来的虎皮嘭的一下就破了,问:“怎么了?”
可她仔细一看,却发现江郁面上并无不愉之色,甚至望着自己的眼神还带着些许柔和。
鲛珠柔和的光线落了少女满身,漂亮的眸子正一眨不眨的望着自己,带着几许他未能看懂的期待。
江郁想了想,从袖袋中摸出了一个油纸包来,温声道:“我今日去了一趟人界,带了此物回来,殿下拿回去吃吧。”
瘦长的五指张开,露出一包零嘴来。
——这乌梅是他今日在凡间无意所得,也不知怎么的就忘了这事,一直放在袖袋中。他本不该开这口的,但望着这双眼,却不知为何下意识的就说出了口。
江郁轻咳一声,展开黄澄澄的纸张,露出几粒乌黑色的梅子来,“不值钱的小玩意儿,殿下权且当个……”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那双原本隐隐黯淡下来的杏眼忽然又重新亮了起来,仿佛皓月繁星都落入其中,璀璨明媚让人不禁侧目。
江郁看得微微失神,恍然回神之后,竟然猛的移开了眼,就连心跳声都带着些许狼狈。
可他不明白,明明只是简简单单的几颗乌梅,为何却能让一个自小养尊处优、骄奢肆意的人高兴成这样。
他将乌梅又朝苏萤的方向送了送,嗓音中带上了自己都未能察觉的温柔,“尝尝味道?”
苏萤用食指与拇指捏起一粒乌梅,拿近了细细打量,一时间就连呼吸也屏住了,不敢相信的再三确认道:“这是给我的礼物吗?”
整整三年了,这还是萧郁第一次主动送东西给她。
她的视线凝在乌梅上好一会,用拇指与食指捏起一颗来,正要将乌梅送入嘴里,却又迟疑了,半晌没动。
“怎么了?”
苏萤摇摇头,又注视了指尖乌梅好半晌,红唇轻启,这才恋恋不舍的将乌梅含入口中。谁曾想涩人的酸意登时直冲头顶,刺的苏萤一张小脸都皱成一团。
“嘶……”
这乌梅是提前就腌制好,却是用来熬制酸梅汤的,并非用来直接入口吃。
江郁却不知道这讲究,看着苏萤的反应颇有些无措。他年少时过的贫苦伶仃,从没吃过这些东西,长大后也不感兴趣,便不知苏萤这反应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正要拿起一枚想要尝尝,苏萤却一把拽住他的手腕,她强忍过那阵酸意,眼角还含着被激出来的水汽呢,就忙忙的望向江郁,“今日是我生辰呢。”
江郁一愣,又听苏萤甜甜道:
“看在你专门为我备了生辰贺礼的份上,我就不计较你今日失踪了。”
说完这话,少女就低下头,仔细将油纸包原封不动的叠了回去,想了想又拿出一枚玲珑戒来仔仔细细将油纸包放了进去,这才放下心来。
江郁自苏萤那番话之后,便一直沉默不语。见苏萤这番动作,薄唇动了动,他终究还是没忍住,缓声道:“原来今日是殿下的大日子,那殿下的母亲……”
“嗯?”苏萤抬起头来,双手朝后用力一撑,整个人就跳坐在书案上,她晃了晃腿,望着自己的鞋尖,低低道:“我娘亲啊……我出生后不久她就去世了,我只在爹爹的幻术里见过她的模样。”
晃动的鞋尖停了下来。
江郁的视线不受控制的落在那张侧颊上,喉头滚动,忽然开口:“若是殿下的娘亲还在,一定会很疼殿下的。”
苏萤扣了扣指甲一侧的软肉,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啊”,她转过头看着江郁,眸中闪动着的俱是温柔:“她当年应该是预料到自己命不久矣了吧?所以才给我准备了那么多的东西。”
她笑了起来,“每一季的衣裙首饰、各式各样的珍宝灵材,多的就连爹爹的宝库都塞不下”,苏萤扫了江郁一眼,小巧的下巴微微扬起,“你可别可怜我啊,娘亲她啊是顶顶好的娘亲,如果她可以的话,我相信她一定会陪在我身边的,不管发生什么。”
“——她一定也是没法子。”
鲛珠幽幽,柔白的光线映在江郁的眼中,
恍然之间,苏萤竟觉有绵远不断地温柔和笑意从那双永远淡漠无波的眸中散发出来。
她听见江郁道:“殿下有位好娘亲”,话语停了停,她又听见萧郁道:“这乌梅……”
苏萤忙忙的打断:“我很喜欢!我最喜欢吃乌梅了。”
江郁一怔,随即唇边噙了一丝笑意,“殿下喜欢就好。只不过乌梅到底不能算作生辰贺礼,过些时日焚炉秘境将开,我去为殿下寻一把趁手的武器作为贺礼吧。”
喜悦和惊讶交织,惊喜来的太突然,突然到几乎让苏萤失去了反应,只呆呆的望着江郁。
这傻傻的模样却不知又是哪里取悦到了江郁,只见他站起身来,原本收在身体一侧的手臂抬起,轻轻抚了抚苏萤头顶的黑发。
说出的话温柔的就像是苏萤从不敢肖想的美梦。
“趁着今日未过,祝殿下岁岁无事,得偿所愿。”
***
同样都是乌梅,甚至这一次的乌梅因着裹了精心熬制的甘蔗汁,酸酸甜甜、口感极是不错。与百年前几乎能算掉人牙齿的一比,要好上数万倍。
可那又如何?
从前苏萤心悦他,一心一意都放在萧郁身上,被一包乌梅随随便便的打发,也甜的像是吃了蜜。但现在苏萤对萧郁没了半分念头,就算萧郁将整个世界都捧到她眼前,她也无丝毫意动。
她看也不看那包无人问津的乌梅,漫不经心道:“我从不喜乌梅,都督竟连这也不知?”
“既然萧大人不愿意分给大家,那就算了”,苏萤转头看了看天色,又问小月:“云公子安排好了吗?”
小月早已回来了,恰好碰上方才女帝与都督僵持的场面,不敢出声,现听到女帝询问,才走上前来低声道:“已经安排妥当”,她迟疑的看了一眼萧郁,声音压的更低,“云公子今夜就宿在两仪殿的偏殿中,奴婢们早已准备妥当。”
苏萤点点头,偏过头望向萧郁,出口赶人:“时辰不早了,宫门不久就要落锁,都督还是莫要错过时辰。”
说着站起身来,绕过萧郁,几步迈出姑洗亭,就要离开。
两人错身而过,萧郁手指一动,就想握住那片拂过的袍角,可他的动作到底慢了一拍,两厢堪堪错过。
萧郁僵立在原地,就连原本挺直的背脊仿佛也弯了下去,脑海中翻来覆去的闪过从前的几多回忆,乌梅一事定然还只是冰山一角。而在那些他还尚不知晓的地方,到底还有多少委屈?
直至此时此刻,他才终于彻底的醒悟过来,那几年的时光里苏萤到底付出了多少、隐忍了多少。
刻在回忆中的那些笑靥背后,又有多少强忍住的黯然和心酸。
他呆站许久,一直不敢回头,可浆拂水波的动静却始终没能传来,萧郁转身一瞧,只见祁嘉正负手身后,拦在苏萤跟前,正朝他投来一眼。
不屑的、威胁的。
紧着着他就听见祁嘉开了口,“陛下不必再多费时间挑选帝后了。”
苏萤歪了歪头:“什么?”
祁嘉抬头将她耳边的乱发抿至耳后,“帝后人选已定。”
苏萤更加疑惑了,她这个皇帝都还没点头呢,怎么帝后人选就定下了。
“——是谁?你可别给我选个什么乱七八糟的……”
“是臣”,祁嘉收回视线,眼眸半垂,望着眼前的少女,眸中闪动着的尽是粼粼的光:“你的帝后,是我。”
苏萤立刻反应过来,拿眼神点了点祁嘉,“你可别闹了,你应当明白若是成为帝后,你诸多抱负……”
“没人比臣更清楚了”,他牵过苏萤的手,轻轻按在自己的胸膛,“臣只问陛下,可否愿意?”
掌心之下是一声重过一声的心跳,苏萤的眉间蹙起了一道浅浅的痕迹,良久都没有开口。
萧郁转过身来,朝着两人的方向疾步走来,携雷霆暴雨之势,衣袍纷飞间,猎猎作响,他凝神紧张的望着苏萤,生怕错过她一丝一毫的反应。
她……
她会如何?
原本铅灰色的云朵不知何时已经化作了乌云丛丛,沉沉的漂浮着,仿佛就要自头顶压下来了。
萧郁看见苏萤抽回了手,他心下一松,正要几步迈过去之时,就听见苏萤开了口。
她道:“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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