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和三十六年,秋分时节,恰是祭月日。
十二岁的祁嘉已然脱去稚气,开始有个小大人的模样了。他弯下腰来,凑近了面前扎着双髻的小女孩,眉头浅浅的蹙着,像是看见了什么天大的麻烦。
只是抬头来时,祁嘉面上已经又是一个沉稳的小大人了,他看了眼围做一圈、正紧张兮兮的注视着自己的一众人,大大方方的伸出手牵住小女孩,嘱咐道:“以后就由我来照顾你了,你姑且唤我一声哥哥罢。”
既礼貌又懂事。
周围人看着这出,脸上满是忍不住的笑意,起哄道:“对对对,小五,快叫哥哥,让哥哥带你去买糖吃。”
小女孩玉雪可爱,哀怨般的看了四周人一眼,圆圆的小脸蛋上露出一个无奈的笑,竟比祁嘉方才的模样还像个小大人。
一圈的伯伯婶婶们看着这两小崽子故意扮作大人的模样,更是笑的不能自已。
小团子摇了摇头,也不理周围起哄的人,牵过祁嘉,仰起脸甜甜的笑:“那祁嘉……额,哥……”,她强忍住肉麻,终于坚强的说出了口:“祁嘉哥哥,你带我去吃糖好不好?”
小团子不过八九岁,又香又软,靠近了之后甚至能闻到淡淡的奶香。祁嘉微微愣神,他自幼跟随父亲长在军营,接触的全都是糙爷们儿、粗汉子,还从未遇见过这般年纪的小女孩。
努力挤进他掌心的小手软的不像话,就像是乱蓬蓬如云朵一般的棉花糖,和他握过的笔、执过的刀是截然不同的东西。
祁嘉僵了僵,到底还是忍住了没甩开,懂事的朝周围的人行了个礼,领着小女孩退下了。
小小少年牵着小女孩往后院花园去了,缓过那一阵不自在后,心中暗道自己和这么一个小屁孩能有什么玩头,让她去后院自个儿玩泥巴吧。
这从小养在富贵锦绣堆的小人儿,若是磕了碰了,还不知会给他招惹多大的麻烦。
一行人越过刻了花草的影壁,穿过了乌木廊下,视线豁然开朗,只见一汪碧绿的湖水四周,尽是各色硕硕花蕾,蝶影纷飞间,甚是迷人。
祁嘉指了指花圃,诱哄道:“呐,你去挖蚯蚓玩吧。”
身后跟着的两名侍从立时忍俊不禁,他二人都听说这位祁小公子的传闻。传闻说他降生那日,不仅天降异象,手中还握有一枚质地无双的蟠龙玉佩,不过才十二岁的年纪,平日里行事已然有乃父之风,见过的没有不夸的。
这样的少年,怎的面对小主子来,却是这般模样?
苏萤望了望花圃、又比了比自己只到祁嘉胸口的个子,又叹了一口气。
——回去非得将苏泽揍趴不可!
她堂堂雷泽山二殿下,却被困在这具小孩子身体里,这不得不装嫩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苏萤又转回头来止不住的打量祁嘉,心道这位仙君看起来正直,心思可真是蔫儿坏,刚才还信誓旦旦说要带自己玩,转过头就想将自己丢开。
她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转,故意奶声奶气道:“祁嘉哥哥,我不会抓蚯蚓,我想玩过新娘子过家家,好不好?”
祁嘉:……
“好不好嘛?”
“好好好,哎?你别把泥巴糊我身上!”
从此之后,祁嘉身后就多了一个甩不掉的小尾巴。
征和四十二年,时值天下未定,战乱四起。
苏萤与齐嘉跟着军队四处奔波,虽然辛苦非常,但并不妨碍两人苦中作乐。只不过祁嘉那时已经十八岁,开始跟着父亲参与政事了,便不再像从前那般与苏萤时时刻刻呆在一处。
苏萤心下也绝奇怪,她与这位仙君在妙高幻境中已度过了六年,竟仍旧没搞清楚这位仙君的心结到底是什么。
倒也不怪她,实在是仙君出身显贵、命途坦荡,整整十八年,也没见他受过什么挫折,苏萤就是想下手,也无从查起。
直至那一日,最后一场事关举事成败之争时,祁嘉当众说出了自己的奇袭计划。那时他名声已经名震大江南北,众人都对这位未来的小将军深信不疑。
祁嘉自己也是。
而那一战,果然大获全胜。
苏萤知道这个消息已是五日后,此战之后,胜局已定,大军开拔占领京师,众人皆是欣喜若狂,已经开始商讨登帝、改朝换代一事了。
只是皇宫被战乱损坏的厉害,需要修缮一番才能入住,苏萤便随着父亲住在一处王爷府邸中。
春光灿烂,万物复兴,处处都是欣欣向荣的好兆头。
祁府高墙外。
苏萤费力的将勾在一处瓦片上的裙摆扯开,气喘吁吁的坐在墙头,几丝鬓角的碎发垂在眼前。她小心翼翼瞥一眼墙角,预估了一下高度,正进退两难呢,忽然就听见一道声音传来。
“现在不喜欢过家家,喜欢翻别人家墙头了?公主的兴趣,总是这般出人意料。”
“你竟然在!”苏萤擦擦脸上的汗,毫不客气的开始指使祁嘉:“快给我搬把椅子来,这墙太高了,我下不来。”
祁嘉动也不动,继续毒舌:“翻墙头被主人家瞧见还这样理直气壮的,我还是第一次见。”
苏萤动了杀手锏:“你信不信我把你藏在书房里的那些个首饰通通告诉吴姨?”她笑的狡黠不已,“但你一个男子,偷偷藏那么多首饰……你猜吴姨知道了,会怎么样?”
——祁嘉僵住了。
他认命的走至墙下,张开双臂,“来吧。”
苏萤却没动,只用稀奇的眼神将祁嘉的身板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好几个来回,怀疑道:“就你这个小身板,能接的住我?”
一阵风拂过,吹落几瓣紫粉色花朵,悠悠荡荡在两人之间。
祁嘉似笑非笑,语带威胁:“不敢就直说。”
话音还未落,苏萤就纵身一跳,口中还高喊一声:“接住了!”
两人已有三月未见,可菜区区三个月,祁嘉却觉得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他双手牢牢掐住苏萤的侧腰,稳稳的将人接住,本站定的双腿却不知为何,假意往后退了一步。
苏萤甫一落地,立刻哈哈大笑起来:“还说能接住,那你往后退一步干嘛?”
祁嘉收回手来,指腹间仿佛还残留着方才柔软的触感,他不动声色的将双手背在身后,紧握成拳:“都快成公主了,还这么冒失,以后人人都说梁国的公主喜欢翻墙头,我看你怎么办。”
苏萤撇撇嘴:“你可别拿公主什么的来笑我了”,话至一半,她忽然停了下来,只仰起头来,仔仔细细的打量祁嘉的面容,冷不丁道:“你怎么瘦了?”
祁嘉眼中闪过一丝讶色,笑道:“公主不光翻墙的功夫不行,这眼神怎的也不中用了?”
苏萤满脸的不信,凑近了又细细打量,“外面都在说你打了大胜仗,你应当高兴才是,怎么一丝喜色也无?”
少年原本稍显平直的嘴角微微上提,一个灿烂的笑意从嘴角开始,逐渐蔓延至眼中:“你都说我打了大胜仗,我又如何会不开心?”
每日行军,日晒雨淋,倒叫眼前人的肤色比从前深上了些许,但也只是一点点,换上锦绣长袍,祁嘉仍旧是那个美姿仪、轻轻松松就能俘获许许多多小姐们芳心的贵气公子。
“别笑了”,苏萤却没有笑,只严肃的看着祁嘉。
“不开心的话,就别笑了。”
少年薄唇轻抿,心下一阵酸软,那层伪装再也戴不下去,如潮水一般退去。
祁嘉低头望着苏萤,眼中尽是无奈:“你这人,到底懂不懂什么叫——”话音顿了顿,“算了”,祁嘉绕开她,转身朝房内走去。
“哎?你走什么呢?”苏萤也追上来,月白色衣裙上的竹叶扫过被擦的澄亮的地板,发出窸窣的声响。
就好像小尾巴一样。
祁嘉也不理,只抬头推开门扉。
世人都道他智勇无双,凭此一战便彻底奠定胜局。可只有他清楚,这一战的胜利,是用三万将士的性命换来的。
整整三万人。
是别人的父亲、儿子、丈夫。
可现在,只剩下冷冰冰的尸体了。
祁嘉行至书案后,转而谈起了另外一事:“皇宫不日就修缮完毕,你何时搬进去?”
他正要撩袍坐下,视野里却出现了一只手掌,那手掌瘦瘦小小、差不多才只及他大半掌心,上面铺着一块白棱布做成的帕子,帕子中央是四五块金色的麦芽糖。
“别难过了”,有人在他耳旁轻轻的劝。
“——吃块糖吧。”
***
“嘟嘟嘟”三声敲门声传来,祁嘉睁开了眼,看着眼前黑白分明的棋盘:“进来。”
来人一身铁甲,竟是禁军的模样,抱拳行礼后垂头道:“属下已查清楚,近日来女帝宫中并无怪事发生。”
“咔哒”一声脆响,祁嘉在棋盘上又落下一子,“知道了。”
禁军抱拳退下。
祁嘉的视线始终未曾离开棋盘之上,抬手又拾起一枚黑子。
也不知从哪日开始,他的梦中总是会出现一些奇怪的片段。在梦里,他与女帝自小一同长大,亲密无间,他记得她每一个小习惯和小动作。
他与她之间的关系,近的无人能及。
他甚至能感觉到梦中“自己”的心动,可是当他睁开眼来,看着两仪殿中的女帝,他却清楚的知道,眼前的这个人不是“她”。
她怕打雷、她喜欢吃糖,她喜欢将头发绕在指尖玩。
可眼前的这个女帝,纵使有一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他却能轻而易举的分辨出两人的不同来。
他以为自己是魔怔了,寻医问药,一碗一碗的药汁灌下肚去,可梦中那人的身影却始终不曾消失,反倒愈发清晰。
但自始至终,祁嘉都从未想过神鬼一说。
……他舍不得。
就在他几乎要认为自己是不是当真疯掉了的时候,他又在她身上看到了那些熟悉的小习惯。
——是那个“她”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改了好几遍都不满意,抱歉来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