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萤不说话,只顾埋头吃冰。
祁嘉睨了苏萤一眼,又收回视线,问张越之:“不如张大人同我讲讲?”
那目光极温和,却不知为何竟压的张越之站立不安,他本想推脱说不过琐事罢了,又碍于圣驾前不得胡言,只能模糊道:“正聊着陛下的些许……紧要,对!紧要之事。”
苏萤看热闹不嫌乱,毫不留情的揭穿:“正是,我大婚当然是顶顶紧要之事。”
端坐在紫光檀圈椅中的男人朝上首投去一眼,一闪而过的异色快的几乎让人抓不住。
苏萤正好兴致勃勃的去瞧张越之的反应,于是便错过了。
“原是此事”,祁嘉听罢,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再抬眸时却面带难色:“陛下正值适龄,张大人所言甚是有理,这一番忠君爱国之心天地可鉴,只不过——”
他示意侍女将冰酪搁在一旁的几案上,自己则站起来身:“臣今日收到密报,回连山近日里有些不太平,还未能确认是否为蛮族侵扰。边境不稳,陛下若是现在大婚,怕是寒了我大梁百姓的心,不如……”
男人长身玉立、风姿怡然,更兼字字在理,这一番话说下来,温润矜贵之气扑面而来,便是谈起政事来,也无旁人那般咄咄逼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狼狈之态,直叫人叹一句玉树天骄。
可苏萤的眼神却愈发的古怪,她瞅瞅张越之,又瞄瞄祁嘉。
“我听闻张大人的小儿子年方二十,相貌出众、文采斐然,黄沙城的守将秦玉骁勇善战、勇冠三军,两人郎才女貌,甚是般配”,祁嘉低头沉吟,“若是两人能喜结连理,秦将军心安,而我梁朝,亦能心安。”
祁嘉这话张越之才听了一个开头,就心道不好,热汗瞬间就布满了额头,他也顾不得擦,囫囵辩驳道:“小儿顽劣、小儿顽劣,那些不过都是虚名罢了。秦将军一代名将,我儿又如何能配得上?”
回连山脚,黄沙遍地,朔风如刀。
蛮族世代驻扎此间,劫掠此处百姓,甚至以人肉为食。
先国主费了大力气,才在此处建起一城,起名黄沙,自此之后梁国以此为据点,才守住回连山以南,使蛮族不敢再踏入边境半步。
守将秦玉,年近三十,骁勇善战,据说曾一人一刀,取十名蛮族人首级,毫发无伤。
——女。
这话一听就是推脱之词……
苏萤捻了一缕黑发绕在指尖把玩,心道这下子张越之可惨了,还不知道要被祁嘉怼到如何怀疑人生。
可祁嘉接下来的反应却全然在她的意料之外。
只见祁嘉面上却是愈发的真心实意,宛如丝毫未听出张越之的话外之音:“张大人何必谦虚,张小公子的美名,响彻京师重地,就连在边境重镇也是如雷贯耳,说来也是缘分,从前秦将军还与本官提过一嘴。”
张越之腮帮子磨得“嘎吱嘎吱”响,双手摆个不停,面上还强撑着:“使不得、使不得,当真使不得啊!”
“如何使不得?张大人这是何意,难不成……是觉得秦将军行伍出身,配不上张小公子?”
一顶高帽子扣下来,张越之本在轻抚美须、思量对策,这下子手一抖,竟然硬生生的扯断了好几根,他那是心也疼、肺也疼,只高声叫道:“祁大人!你休要仗着皇城禁军听你号令,就——”
却听“噗嗤”一声轻笑自上首传来,让原本正剑拔弩张的气氛霎时间一泄。
祁嘉原本就在这儿等着张越之,手到擒来之际,心下骤然觉得无趣至极,听得这声轻笑便抬头望去,视线划过女帝裙摆上用繁复金线勾勒出来的水浪山石,落在了女帝正捻着耳垂软肉的手指上。
平静的心湖忽然掉入了一颗石子,荡起阵阵涟漪。
苏萤热闹看够了,见两人齐齐望来,轻咳了一声,开口打个圆场:“此事一时半会也定不下来,还是容后再议罢。”
皇帝陛下亲手递来的台阶张越之又怎会不用?
他忙忙的下了,又口称还有要事在身,先行退下,匆匆行过礼便消失在殿门外,急的仿佛有火在烧屁股一般。
嗒嗒嗒的脚步声逐渐走远,殿中就只剩下了苏萤与祁嘉两人。
苏萤笑盈盈的举起手中冰酪:“祈大人,你这也管的太宽了,就连我吃冰酪也要管?”
玉白石精雕细刻成的小巧碟盏被细如葱根的纤指扣着,在空中翻了个身,空空荡荡的碗底一丁点儿残渣也掉不出来。
碟盏被素手托着,粉白的指尖搭在碟缘,一时间倒也不知是玉更白、还是纤指更白。
那名叮嘱苏萤不可贪凉的侍女面色一愣,正要开口,却在触到祁嘉的眼神事,骤然垂头敛口。
祁嘉不动声色的收回视线,淡淡道:“陛下身子弱,不宜贪凉。”
苏萤撇撇嘴,抬手指了指小侍女,眼神却落在祁嘉身上:“你——再去为我取一碗来。”
她倒要看看就算吃了,又能如何?
小侍女战战兢兢的应了身“是”,小心出去了。
祁嘉站在原地,长眉微微蹙起,眸中的光明暗不定。
他回身落座,直至饮下了半盏冰酪,才压下心头不明所以的躁郁,徐徐开口,“去岁臣奏请陛下加固淮河堤坝一事,今年已有了成效。夏季多暴雨,淮河之水涨了五尺,可堤坝安然无恙,两岸百姓无受洪灾者,这都是仰赖陛下。”
苏萤摆了摆手,她明白自己的斤两,很是谦虚的道:“这些都是你的功劳,我不过点个头而已。”
现下已过午时,那股子让人透不过去的闷热按理说应当渐渐散去才是,可苏萤却依旧颇难忍受,她扯了扯衣襟,语气有些不耐了:“你与那老头子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过节不成,做什么装成这样冠冕堂皇的样子?”
此起彼伏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从殿内殿外响起,众人一时间屏住了呼吸。
这番动静,苏萤又怎会察觉不出,她整理衣襟的动作僵了僵——暗道自己刚才难道说错话了?
可她凝神细想几番,也没想出有哪儿不对劲。
虽说今日距她从前入幻境已过去百年,可她好歹也在这幻境中呆过十年,与祁嘉从小一块长大,还不了解他那傲睨苍松的混不吝性子?
若他放开来,按照他那毒舌的功力,早该将张越之怼到跳脚了。
想至此处,她脑中一闪而过了某种猜想,一时间兴奋的就连声音也高了两分,好像终于侦破了什么秘密一般:“你说!你是不是终于顿悟了,知道自己这一张嘴万人嫌,想要学学好的……”
可什么是好的?
是永远平静淡漠的琉璃色眼眸吗?
是千种万般情绪都收敛的性子吗?
苏萤骤然一哑,面上眉飞色舞的神情也瞬间僵住,好似被抽走了勃勃生气、耷拉在枝头的花蕾,就这般愣了好半晌。
“算了算了,还是你原来的样子好,别学那些个什么惜字如金,不爱说话的破习惯,怪没意思的。”
语气三分自嘲,四分无趣。
祁嘉恍若未闻,可藏在袖中的双掌却握成了拳,手背上青筋遍布。
他定定的看了苏萤好一会,忽然暗暗深吸了一口气,道:“臣方才并非戏言。蛮族近日滋扰边境属实、张小公子即赴黄沙城属实——”
而你,即将立后大婚,亦是事实。
他站起身来,整个人又恢复了初时那般平静,就好似一张面具,死死的戴在脸上,不能取下、亦或者不想取下。
“臣——告退。”
不等苏萤回答,祁嘉径自踏出殿外。
只见原本湛蓝的天空不知何时已被丛丛浓黑的乌云遮挡,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极压抑的潮湿气息,园中的草木却愈发的葱郁舒展。
夏日暴雨,说来便来了。
祁嘉抬头望去一眼,心头的烦躁愈发的压制不住,翻滚着、冲撞着,竟有几分露在了脸上。他步履未停,急匆匆的就要走,可脖子却好像有自己的意识般,朝身后扭了去。
可才不过扭了一半,就被他自己强行止住。
——不会的,都是他的错觉罢了。
这么些年,早该死心了。
脚步声又重新响起,朝着皇城外一路行去。
苏萤坐在殿内,没忍住又扯了扯衣襟,按理说已过正午时分,不应该那般热了才对,可她却觉浑身上下似乎都被看不见的布紧紧包裹着,就连呼吸都沉重了几分。
她撩起衣裙就要翻身而下,正想着要不去沐浴一番,眼角却瞥见殿外忽的蓝光乍然一闪。
苏萤瞳孔猛地一缩,整个人倏的僵住。
——下一刻,“轰隆”一声巨响,沉闷的雷声仿佛从天地之间的每一处响起,重重的敲击在脑中!
恰此时,殿门外传来一阵急切至极的脚步声。
来人一身鸦青色素面织锦长袍,头戴玉冠、身量极高,面容俊美的不像话,可却再无方才那般从容不迫。
凤眸狭长幽黑,此刻满满均是焦灼,只紧紧看向大殿龙座上的苏萤。
祁嘉心下一紧,只见方才还有闲情逸致调侃他的人,现如今已是脸色发白,杏眼惊慌无措,正正好也望向他。
祁嘉长腿一迈,几步就冲至龙座跟前,胸膛仍旧因方才的疾奔微微起伏着,可双手却熟练的捂住了苏萤的双耳。
雷声远去,世界重新安静了下来。
苏萤探手就死死抓住来人的胳膊,只觉周身的血液这才重新开始流动了起来,可心头的慌乱却还是止不住,只得抬头去寻祁嘉。
男人下颌线条锋利,正低头瞧她,薄唇开开阖阖,可她却听不清,只能依稀辨别两个字来。
“——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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