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楚灵不会低估皇城中的任何一个人,尤其是向来以聪慧著称的晋王。
如果说连修的冷漠来自他刻意竖起的高墙,那晋王李研温柔的笑容下,才是真正的冰冷,他所谓的温文儒雅,不过是极尽冷漠下的伪装。
他不去为难旁人,不是因为传闻中那样的宽容大度,而只是单纯的不在乎罢了,他的不在乎,可以让他做到不论发生何事,都可以温笑视之。
这样的人防备心最重,也是最难做到真正意义上的亲近。
所以在晋王将她调进安寿殿的那刻起,她便知道短时间内不该出现在晋王面前,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都会引起晋王的猜疑。
只有像今日这样,通过凝雨这种看似不可控的因素,来使两人相遇,才能最大程度上减少他的疑虑。
腊月二十七这日,也就是赏完包子的第三日,宋楚灵又得了调令,这一次,她被直接调进了安寿殿的寝院,由刘贵亲自带人去办的,不到一个下午的工夫,就将一应事宜全部打理妥当。
虽然宋楚灵进了寝院后,依旧是做些帮杂洒扫的活,尚不能近身伺候,可到底这寝院与别处不同,这可是在日日会在主子眼皮底下干活的,甭管是做什么,这也绝对是个有头面的活。
昨日有宫人叫她帮忙,还只是站在那里冲她扬扬下巴,今日安寿殿的人都知道,宋楚灵被调去了寝院,那宫人再见到她时,忙小跑着上前要帮她拿东西。
宋楚灵待人还是如从前那样,热心又老实,也没有因为身份的变化而摆谱,她带着本就不算多的东西,搬进了寝院旁的一排小屋中,这小屋是特地给寝院里干活的宫人准备的,屋子虽小,却是单人单间,里面的东西也一应俱全,连床铺上的被褥都要比从前软和厚实。
宋楚灵将自己的东西归置好,只是饮了一杯水,半刻都未曾耽误,就来到院里干活。
年底向来最是繁忙,院里的宫人都各自忙着手中的活,他们动作麻利,很少发出什么大的声响,就连有个宫人贴廊上窗纸时,不慎崴了脚,都只是蹙眉吸气,连嘴都没有张。
今日宋楚灵进来时,领她的宫人就与她嘱咐过,王爷喜静,除了走水这样的大事,平日里不论白日黑夜,尽可能将声音压下。
宋楚灵来到院里,她干起活来极有眼色,不等旁人特意吩咐,就知道该做什么活,也绝不会只挑拣那些轻松的做,几个宫人都对这个新来的小宫婢极为满意。
晌午的光线极好,寝殿朝着院里的那扇窗子被挂起,李研坐在窗后,手持一本书册在认真翻阅。
这会儿已经有一批宫人做完活下去歇息,院里只剩下两个女婢在干活,一个弯身扫地,一个提着水桶在给西柿银和冬青浇水。
冬末阳光已经渐渐有了温度,井里的水却依旧冰冷,这一进冬日,宫人们就不爱做碰水的活,宋楚灵从没有那些顾忌,她额上出了一层细汗,小手也被冻得通红。
待她将一桶水浇完,整个人如释重负,站在西柿银下拿帕子擦掉额上的汗水,又将两只手擦了干净,随后拿到唇边朝手心里喝热气,来回搓着暖手。
她余光朝几米开外的窗口处淡淡扫了一眼,随后微微扬起下巴,将目光落在头顶悬挂着的几颗结了霜的柿子上。
若只是百姓人家,能有机会种下这样一棵西柿银,待果子成熟后,定会立即摘下,留几个自家吃些,剩下的便会拿去卖,只有大户人家的,才会将西柿银当喜庆的树来种,结出柿子也不会随意去摘,会让它们挂在树枝上熬过一冬,为来年搏个好彩头。
宋楚灵曾随师父下山化缘时,就有幸得了几个结霜的柿子,吃起来比寻常柿子还要甜美,一回想起那个滋味,她不由吞了下口水,慌忙将渴望的目光垂下,提着空空的水桶离开了。
而窗后,李研手中敞开的书册,许久都未曾翻动过。
年三十这日,也是一年中最后的一日,依照宫中规矩,晚膳后,宫人们会按照等级进主殿谢赏,品级越高的宫人赏赐越丰厚,等级过低的宫人,不仅赏赐拿得少,甚至连主殿都不得进入,会有负责他们的管事代为发赏。
宋楚灵原本是没有资格进主殿领赏的,偏她运气好,赶在三十之前被调进了寝院,比起在寝院兢兢业业干了一年的宫人,她不过两三日就能进殿谢赏,的确是令人心生羡慕。
今日殿门大开,殿外排着一道长队,在快到殿门口的地方,还隔着一张铺着红绸的桌子,上面堆着满满一桌东西。
待队伍排到桌旁,宫人便顺手挑两样能用得着的东西,等挑完东西,再往前排几个人,便要进殿里去和晋王到吉祥话了,道完吉祥话,刘贵会将晋王的赏赐发下,宫人们捧着沉甸甸的红色锦袋,各个脸上喜笑颜开的退出来。
宋楚灵在这些人当中,资历最浅,排队时被安排在最后一位。
冬末的夜里凉风渐起,宋楚灵缩着脖子,将两手揣进袖中,小脚时不时跺着地砖。
殿内,李研起初还如往年一样,面容含笑的端坐在上首的位置,听着宫人们一个接一个进来道吉祥话。
也不知过去多久,他眉心忽然蹙起,对刘贵道:“让他们不必耽误时间,三人一组进来谢赏。”
刘贵当是他身子不舒服,连忙照吩咐出去传话。
宫人们也没想那么多,王爷怎么吩咐,他们怎么做便是,只是需要提前和前后的人商量一下,待会儿进去齐声说什么吉祥话。
宋楚灵站在最后,她数了好几遍,碰巧最后就她一人落了单。
三人一组的速度的确快了很多,不过片刻工夫,就该宋楚灵进殿谢赏了。
她抬腿走入殿内,刚一进来便能感受脚下地龙传来的阵阵暖意,她垂眸不敢四处张望,按照之前排队时看到的那样,恭恭敬敬地来到李研身前跪下,两手压在身前,手背抵住额头,俯身叩首道:“奴婢祝王爷吉祥如意,平安顺遂。”
话音落下,李研却没有唤她起身。
宋楚灵愣了一下,脑袋慢慢扬起,在看到那双金丝纹龙的黑靴时,她又倏地一下将脑袋埋得更深。
“奴婢祝王爷……”宋楚灵快速想了一下,才接着道,“笑颜常开,福寿安康。”
一语毕,屋内依旧无声。
宋楚灵装作词穷的模样,深吸一口气,干脆将前面几人说过的那些吉祥话又道一遍,直到最后,她什么也说不出来,便只得跪在那里,一声不吭。
半晌后,上方才终于传来李研温润的声音,“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宋楚灵趴在地龙上这般久,已经被烤得口干舌燥,她头摇得像拨浪鼓,道:“奴婢实在不会说了。”
“没读过书么?”李研问道。
宋楚灵点了点头。
“那你记性倒是不错。”李研轻笑了一下,也不知是夸奖,还是讽刺。
宋楚灵便当是在夸奖她了,毕竟她能将前面那些宫人说得吉祥话都重复一遍,对于没读过书的人来说,也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于是她极为认真的点头道:“谢王爷夸奖。”
李研不知忽然想到了什么,眉梢微微挑起,目光落在她衣袖上,问道:“既是不识字,为何要挑选镇尺?”
宋楚灵方才在排队的时候,在那张桌子上只挑了一样东西,便是一把黄铜镇尺,她知道李研会去关注她,却没料到李研会看得这样仔细。
仔细到连刘贵都感到意外,他不由看向李研,片刻后一个念头在刘贵心中生出,难道自家王爷根本不是乏了,他之所以叫三人一齐谢赏,是为了……
刘贵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他看看李研,又看看宋楚灵,目光在他们二人身上迅速流转了数个回合,最终,他还是确定了自己的想法,不管这个想法有多么令人惊讶。
“奴婢是想……”宋楚灵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回话道,“想送人的。”
李研声音平淡又柔和地问她,“要送何人?”
“送奴婢的友人。”宋楚灵实在是不想再和李研继续这个话题了,毕竟现在这个阶段,她不想让李研知道她和连修相熟的事,也不想随意编扯谎言给日后留下话柄,所以她在回答完后,故意晃了晃身子,一副快要跪不住的模样。
果然,李研没有在继续追问,终是肯让她起身了。
宋楚灵肉眼可见的松了口气,站起来后,将双手举到身前,从刘贵手中接过锦袋,这锦袋比她想象中还要沉。
领完谢赏,她从殿内出来时,身上的寒意已被彻底驱散,她回到自己的小屋,将锦袋打开,从里面倒出足足十两银子。
在锦袋最下面,还有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也不知到底是什么,会被包裹的这样严实。
宋楚灵耐心地将油纸一层一层拔开,在看到里面那样东西的瞬间,她眉心先是蹙起,随后慢慢舒展开来。
这里面是一个结了霜的柿子。
作者有话要说:
李研:有人嘴太馋,害本王没心思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