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突然下起了一场暴雨,几阵惊雷将我从睡眠中击醒,狂风把窗户掀得“啪啪”作响,好不容易暂且掩埋住的记忆再次破土而出,将我抛进冰窟和烈焰中来回煎熬。( )
窗户又被激烈地“哐当”了两下,猛然间房里被灌进几股凉风,那阵风让我想起一个人。恍惚中,看见他满身是血,朝我伸出手,期期艾艾地望着我:“灵曦,我好想你--”
我磕巴着牙齿身体筛上糠,爬起床往灌风的方向走去,口里叽哩咕噜念上:“为什么不逃得远远的,为什么还要跑去,你这个傻子,你哪里受伤了?别跳窗,我给你开门--”
刚拉开栓,门便被风“嘭”地荡开,狂风夹上骤雨溅着得我满身满脸,刮得衣摆呼呼直响,我伸出手顶着急风朝外面走去:“你在哪儿呢,别躲啦,我不恨你了--”终于,我终于又看见了他,他从走廊那边朝我飞快地跑来,我喜不自胜地朝他挥上手:“我就知道你没死,不会死的,你终于回来啦!”
黑暗中,那人和风一同卷了过来,他双手扶住我的肩,我不停问他,你伤哪儿了?我房里有药--他突然一把将我抱住,从背后拍了我一下,我又开始迷糊了过去。
浑浑噩噩中,我零碎地做着一个迷离的梦,在梦里,有个人对我说他今天杀了一个人,那人害死了很多无辜的女子,他便寻了个暗处直接把那人杀了,鬼都不知道埋在什么地方,他拉着我的手问我,这样做对吗?后来他又告诉我,杀那人的时候他心里别提有多痛快,可埋尸的时候又觉得自己剥夺了一条生命,心里很矛盾…
虽是九月底,江陵的天气还是热得厉害,夏雨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我还能记起昨晚奇怪的梦,那感觉特别的逼真。梳洗完,我提脚朝瑞新那边房里走去,张家老宅其实很大,我们四个现在都各住着一间房。
“瑞新,见到旭峰了没?”
“他房里没人吗?我不知道啊,昨晚我睡得太死,哎唷,姐,我这天天的可真是累死了。”
“这么累你还长出一身膘!”
“我不多吃点儿,哪有力气干活呀!那个老板我算是见识了,上个月我还暗暗欢喜着他总算给我涨了倍工钱,妈的,现在我才明白过来,原来是让我一人干两人的活儿呀!姐,咱啥时候才能把老爷子那帐还清啊,我真累得不行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有些无奈:哎,钱哪。是啊,要是有钱,我们就可以拥有自己的小家,还可以给旭峰和瑞新娶上媳妇儿,将来也可以给我的默言留上一笔丰厚的嫁妆。人家中原人都兴这个,办婚事要办得体面风光,不像我们山里人,只要男女双方互相喜欢就行。没钱,很多人都娶不上媳妇儿;有钱,家里可以屯上十几个老婆。眼看着再过个两年,他们俩年龄都大了,也该到了娶亲的年纪,怎么办呢?若是我出去弹琴的话,那钱应该来得会快些,可素意曾说过不想我出去招蜂引蝶--我不禁气上自己,空有一身技术又有什么用呢?
默言还没睡醒,这孩子最近也是累得厉害,我坐在床边打量着我妹妹,十一岁的漂亮小姑娘,多聪明伶俐的孩子啊,老天偏偏不让她唱歌,不让她讲话,相比之下,自己不是幸运得太多吗?听说,江陵的绣娘很多,竞争激烈得很,手艺不行的,偷懒的立马卷铺盖走人,多的是有人做。她一个孩子,在那些妇女扎堆的地方,是怎么留下来的呢?
我想让我弟弟开上自己的店子,想让我妹妹简单快乐地长大,想让我家旭峰早点娶到他的“洱海姑娘”
抢上时间把活儿干完,我跟老头请上假:“太爷爷,下午我想请半天假。”
“干啥子切(去)?”
“你莫管嘛,你要是无聊,就玩我昨天教给你的五子棋。”
“你那个太简单喽,不好耍。”
“太简单你还走不了几步就死翘翘?老实地给我待在家里琢磨,有本事赢了我再说大话。”
“哼!不就是五颗小籽籽吗?我老头还不信下不过你!”
翻来找去,这半年来没做过一件新衣服,长期在地里干活,原来的衣服都磨旧得不像样子,唯一上得了台面的,就只剩那套梅姨送给我的白裙了,自那次跳水后,便再也没穿过。想了想,换上那袭白衫戴上那圈羽环,心里还是有些纠结,再翻箱倒柜,居然让我找到条白纱巾,不由心中一喜,将白纱巾蒙住半边脸系在脑后,悄悄出了门。
江南月是肯定不能带出去的,我的画又不被世人所接受,自己还会什么呢?
我先找到了江陵那家最大的茶馆,人家问我是干什么的,我结巴了半天说不上话,又被人给请回了。
经过一处红墙绿瓦,我听到墙内飘来丝竹之声,吹的是一曲古韵秦风,也没怎么想,便随乐高歌清唱了起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乐声暂歇,我回过神,转身匆忙离去,没走多远,身后传来一道略带娇嗲的女声:“姑娘请留步。”
她衣饰鲜艳华贵,俏丽中透着妩媚,稍带些性感却不失端庄,肤如凝脂白玉,五官姣好,明艳动人。
“请问刚才,那歌是姑娘你唱的吗?”
我点了点头。
原来她的名字叫“添香”是江陵一所乐坊的总管。经过一番简单的商谈,我被成功应聘为香玉楼乐坊的“兼职业余歌手”没有底薪只有提成,工作时间自由。
她问我的名字,我摇了遥头。
“在我们这里都得有个艺名,这样吧,就叫你白牡丹如何?”
我差点儿没吐出来,心想,这名字也忒俗气了吧!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说你想取个什么名字?”
这也不能怨我啊,谁叫她来来去去起的都是各种花的名字,要做我得做白鸟儿,于是我联想到了一个让我很熟悉的名字“白雀灵”
走进去才发现,这座乐坊竟然这么大,里面对于我来说,就像迷宫似的,九曲回廊,纱幔层层叠叠,我不由开始担心,如果没人带路,自已是不是走得出去。
我被香姐七拐八弯地领进一座宇阁,她细细打量了我一番,迸出句:“还行吧,既然你不想让别人认出你,我也不便强人所难。你平时擅长什么乐器?”
我暗想,那自然是筝了,再一想,用筝不就告诉人家我就是天音公子么?转念后,我找她讨了把琵琶。
该我出场了,虽然无数次上台演奏过,这一次,蒙着白纱巾,一身素白的我,还是不禁有些紧张。
香姐意味深长地凝视着我,淡然道:“我看你不像是追逐富贵名利的人,既为求财应急,想必有些迫不得已的苦衷,你瞧瞧,台下有钱的人多的就是,只要你有真本领,还怕我给不起缠头么?”
我低下头,什么都没说。站在垂帘后这还没做好准备呢,直接就被她给推了出去,踉跄了两步踏上了圆台。
那圆台约摸有五六个平方,四围飘垂着几缕青纱,衬着我这袭轻衫长发,倒相映出五分朦胧,五分飘逸。
略一望,见许多男男女女三三两两围坐在桌前,我忙收回目光,顿在那里纠结万分地呆了半分钟,最后不禁叹了口气:既来之则安之吧。
紧了紧手里的琵琶,想起了我娘,心中泛起阵阵苦楚。也没怎么想,随意盘坐在地上,几串叮咚脆响后,一曲一剪梅便应弦而出。
起先有一小段生涩,毕竟五年没再练过琵琶了,渐渐地,倒也听得过去;伴着这首经典的曲子,昔日的回忆纷至沓来,我在深情的旋律里正忘我地沉醉着呢,香姐忽然几个小步凑了过来,附在我耳旁轻声道:“你还是唱歌吧,琵琶还得再练练,”也不问我同不同意,夺了我手上的琵琶,扭着腰肢就走了人。
我登时无语,自尊和骄傲被打击成碎片。
场中一片寂静,无数道目光不约而同朝圆台这边投射过来,我的脸和脖子瞬间烫成一片,愣在当场尴尬无比。我摸了摸唯一给我安慰的面纱,万分感谢它在关键时刻帮我打住了掩护,不然自己必须得拔腿闪人。想了想,这一切还不都是为了向“钱”看吗,遂深吸了口气,无耐地站起身,举头瞥见不远的一张木架上,搁了盆娇艳欲滴的水仙,心有所想,便放亮嗓子清唱道:
凄雨冷风中
多少繁华如梦
曾经万紫千红
随风吹落
蓦然回首中
欢爱宛如烟云
似水年华流走
不留影踪
我看见水中的花朵
想要留住一抹红
奈何辗转在风尘
不再有往日颜色
我看见泪光中的我
无力留住些什么
只在恍惚醉意中
还有些旧梦
这纷纷飞花已坠落
往日深情早已成空
这流水悠悠匆匆过
谁能将它片刻挽留
感怀飘零的花朵
尘世中无从寄托
任那雨打风吹也沉默
仿佛是我
…
只是前世磁带里常放的一首老歌,突然唱出来,竟牵出无限的惆怅与伤感,不觉中,唱得越来越投入,眼底泛起丝丝泪光。
两遍过后,泪水潸然滑落,我背过身,心中不禁十分后悔来到这里:同是献艺,感觉差异却太大了!同是众目睽睽之下,不同于拔捻江南月的自信潇洒,这种清唱的方式,总令我忍不住垂泪丢人…
算了吧,这钱我是没本事赚到,谁叫自己脸太薄,又这么敏感呢?接下来,一门心思只想夺路而逃。
路在哪儿呢?香姐就堵在后门,自个儿只有从前门跑了,心念下,急速转个身,泼墨般飞扬起一袭轻纱长发,右前方好像有一方光亮,应该是大门吧?懒得去管其它,双手提起长裙朝亮处快步奔去,我听到身后传来香姐喊我的声音,不由跑得更快,一晃奔到亮处,那里果然是大门!我赶紧抹掉泪,一步踏出门外,夺路狂奔,没头没脑地瞎跑乱窜,见弯就转,直到再一次迷路为止。
糟糕,东南西北又搞不清楚了。
我问了个路人,打听张老将军家怎么走,他东指西指怎么怎么个拐法,把我头都搅浑了,末了,我总算聪明上一回,又问他江陵官府怎么走,他一愣:“哎呀,我说姑娘,这不就在你面前吗?”
我抬头一看,面前这栋门楼上,可不就挂着江陵府的横匾吗?不由暗暗骂自己是个睁眼瞎的笨蛋。
当衙役大哥带我找到旭峰的时候,他怔怔地打量了我很长时间;我缓缓解开蒙面的丝巾,片刻后,我见他唇上竟勾起一抹很少见到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