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正在陪我练琴,几年来,手指上磨出了厚厚的茧,脱了起,起了再脱,现在我基本上可以不用眼睛手指就能找琴枕上的音位,双手娴熟到可以闭着眼睛弹,一首下来总体还算流畅,可照我娘的说法:还差得远呢。( )<冰火#中文
说实话,我更喜欢江南月,它的声音虽不及琵琶圆润,却大气广阔,能随着乐者的心情弹奏出千变万化的意境,弹奏的姿势又极为飘逸潇洒。
瑞新急匆匆地跑了进来:“阿姐!”
我们跟娘打了个招呼,说想出去玩会儿,然后悄悄摸了瓶爹的金创药,瑞新拉着我飞快地往寨子外边跑,我喘着气问他:“瑞,瑞新,慢点儿,我跑不动了,你这么急的叫我拿药来,做什么呀?”
“快了,快到了,就在林子后的小溪旁边,你看了就知道了。”这家伙跑起来真没说的,他把我拉到一块大石头后面,示意我朝他指的方向看。
那不是一直跟着“银牛角”的男孩子吗,就是小些的那个,我还从没仔细注意过他呢,只记得他总是穿着一件很旧的黑衣。只见他躺在小溪旁边,一动不动的,正奇怪时,瑞新又着急地指了指示意我往他头上看,我不耐烦道:“忘了姐姐眼神不太好么?”
搞不懂瑞新干嘛急吼吼地跑来,却鬼崇崇地躲在后面,又没干啥坏事,怕什么,想了想,我径直向那个男孩子走了过去。他还是没有动,我奇怪地蹲了下来,欲问他怎么了,却惊讶地发现他散乱的发间正冒出汩汩的血迹。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里,一屁股坐到地上,刚想破口大声喊人,他突然睁开眼睛,吓得我赶紧将嘴闭住,瑞新也壮着胆子跟了过来,战战兢兢道:“姐,姐,他受伤了。”
说不清是什么样的心情,在我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男孩的时候。
他大概跟我差不多年纪,身形清瘦,面相普通,眼睛很亮里面盛满了冷漠。
我热心地问了句废话:“你受伤了吗?”
这不明摆着的,还用问吗?他不悦地瞟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只静静地望着天,
明明很疼痛才对,他却眉头都不皱一下,若换作自己早就嚎破天了。他那种漫不经心的冷漠,对别人是,对他自己也是,仿佛在他眼里,什么都不重要,包括自己的生命。
我和瑞新呆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面面相觑。
顿了顿,我想,这个人怎么那么冷,不是冷酷的冷,而是冰冷的冷,他的心,就像曾经沉淀过数不尽的忧伤,忧伤到不再希望也忘了绝望。
人家根本不稀罕你的同情,可我还是忍不住要这么做。
未经过伤者的同意,我擅自就动开了手,幸好他并没有拒绝,只是无动于衷而已,依旧是淡淡的悉听尊便。我拨开他的头发,发现头上不知被什么砸破了一条大口子,血还在半凝结半渗涌中,朝瑞新甩了个眼色,瑞新慌忙解下自己的包头布,我们简单清了下伤口,洒完了整瓶的药粉,再一圈一圈地细细包好。
见他并不反抗,我又壮着胆子将他全身大概检查了一遍,发现他两手都布满了粗茧,那是练武留下的,还是繁重的劳动留下的呢?我捧起他的手看了又看,什么男女之防的,在我们这些个纯朴的山野乡民眼里,根本不值一提。虽然声音很小,我还是听到他的肚子在“咕咕”叫,便让瑞新赶回家去取些吃的来,那段空档,我特别想和他说话。
你叫什么名字?
你多大了?
你和那个全身银晃晃的小姐是什么关系呢?
你从哪里来,是哪里人?
你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那怎么一个人来这里呢?
你的家人呢?
尽管被人家当作空气不理不睬,我还是自顾自地问着,他一直静静地望着天空,就像在望着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有他的家吗?有他的亲人吗?
瑞新气喘吁吁地拎了一大包吃的过来,生的熟的,红薯地瓜馒头全有,我递了个馒头给他:“快吃吧!”
他还是不理我们,瑞新奇怪地看着他,又看向我,那眼神在说:姐,不会是个傻子吧?我摇了摇头,虽然不认识,但我肯定他决不是傻子,你见过傻子的眼神会这么忧伤吗?傻子的目光是呆滞的,而他的目光就像万年寒冰,他不仅不呆,恰恰相反,他比我们都聪明深沉得多。
我把吃的放在他抬手就可以拿到的地方,拉着瑞新走了,路上瑞新问:“阿姐,我们不管他了吗,要不要通知寨主一声,那个阿哥不是寨主家的客人吗?”
于是,我们跑去俊山家,刚进院子就听见里面吵吵嚷嚷,门是开的,我们直接走了进去,恰好跟俊山撞了个满怀,我忙拉着他急问:“桂俊山,你家有个客人,就是那个黑衣男孩,他头受了很重的伤一个人躺在寨子外面,你快跟我去看看!”
瑞新在一边也急着跟腔:“是啊是啊,阿哥,跟我们去看。”
也没顾得上他是什么反应,我就扯着他的袖子往外边走,只听得一道脆脆的少女声:“哟,这是谁呀,这是你家吗?”
我回过头“银牛角”正挽着桂伯母神气地朝我们走来,我抬头看了看俊山,心里有点犯酸。
很久没有这么近仔细打量过他了:一如既往的帅,只是脱掉了许多稚气,无形中散发出一股浓浓的男性气息,没有味道也可以将你笼罩。
难道是我眼花,居然有些温柔,他朝我笑了笑,一把攥紧我的手:“走,你带我去看看。”
“姑姑,你看他们,喂,”她快步挡在我面前,指着我的鼻子,气急败坏:“你是哪里冒出来的野丫头,喔,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汉人生的煞星!”
“若齐无礼!”伯母喝道,过来拉开她,笑着对我说:“阿细,若齐跟你不熟,你莫跟她一般计较才好。”
“我才不要跟她熟呢,长得难看死了,你找俊山哥做什么?”还不等我开腔,她像连珠炮似的发射:“赤黑是我的家奴,死活干你什么事?我的奴仆我自会管,你就是想找借口来亲近俊山的是不是?”
原本,我是怒不可竭,准备跳起来跟她干一架的,或者像个狮子一样吼她一顿,以证明我也不是那么好惹的;听她发完炮,才明白原来人家把我当成假想情敌,翻了醋坛子了。扫了桂伯母一眼,我按下呼之欲喷的心火,甩掉俊山的手,狠狠地剜了“银牛角”一眼,喊了声瑞新:“阿弟,咱们走,我们汉人从来不兴跟没有教养的小人计较。”在说到“没有教养”这个词的时候,我陡然加重了音量,然后朝她扮了个鬼脸,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拉着瑞新闪了。
等我们回到小溪边,那个冰冷的少年已经不见了身影,让人欣慰的是,那包干粮也“不见”了。
从此以后,我只要一遇到俊山就躲,不管父母问什么,再也不踏进他家的门槛;他来找我,我也关门不见,烦了的时候,也会没心没肺地对他嚎两句绝情的话:“找我这个丑丫头干嘛?”“我长大了也不会嫁给你。”“有人希罕让人希罕,反正我是不希罕!”
我以为我们打打闹闹惯了,三头两头数落对方几句,只是家常便饭,他不会在意的,过段时间两人就会和好如初,万万不想,一天,娘跟我说俊山离家出走了。
我十指插在头发里,狠狠刨了几下,瑞新安慰我:“阿姐,俊山哥那么厉害,不会有什么事的。”
除了父母,他是我今生最亏欠的人。
对不起。
那天我本来打算去找翠云,图近便挑了条七拐八拐的小路,转弯的地方传来溪水流淌的声音,蓦地撞见桂伯伯侧站在柳树边朝小溪痴痴地张望,是痴痴的,对,一个武功这么高的人连我走到了近前都没发觉,不是痴了是什么?我嘻笑道:“桂伯伯干嘛呢?”
他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噢,阿细呀,你去哪儿呀,你爹呢?”
“我去找翠云,我阿爹去城里教书了,您不是知道的吗?”
“喔,对对,去吧,伯伯有事先走了,”几个步子便没了影。
我纳闷地望着他的背影,转头的时候听到溪边传来“噗噗”声,便跑了过去,原来是我娘在拿棍子洗衣服,我一边帮她拧洗好的衣服,一边抱怨:“不是说了我洗吗?还有瑞新也可以洗,您老是抢这些活儿干嘛呀。”
但回首,看见母亲微笑的样子似春水般温柔。
转眼到了冬天,俊山还是没有消息“银牛角”自她的心上人闪了以后也走了,母亲却不小心感染了风寒,父亲辞了城里的教务,专程赶回来照顾,汤汤药药的换了不少,始终不见好转。
全家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桂伯伯还闯进野林子里寻了些珍贵的草药送过来,父亲不分日夜地守候在母亲身旁,我和瑞新俩不停地扇火煎药。
“明明是伤寒之症啊,为何医不好呢?”爹坐在床边,苦苦思索,从最开始的咳嗽到现在体虚无力,隔二差三地发烧,已经有两个多月了,马上就要到年关,别人家中都是喜气洋洋着准备,我们家个个心急如焚。爹什么办法都用过,他用飞鸟报信,将大宋有名的神医裴雨墨大夫都请了过来,施针下药依旧无丝毫好转,裴叔叔走的时候叹道:沈兄,裴某惭愧矣。
我永远忘不了那天,一早,昏睡半日的娘醒了过来,精神好了许多,全家跟喜疯了似的围着她转,爹喜的眼泪都淌了出来,娘一如既往地温柔笑道:“瞧你,瘦了一大圈,怪我,这次大意了没照顾好自个儿,你瞧,我今天好多了。”
大家开开心心地吃完早饭,我搂着母亲的肩膀,喜极而泣,喃喃道:“娘,对不起,曦儿以后一定定好好练琴,好好学习,再也不任性顽皮,等俊山哥回来,我再也不说那些个浑话了,我去桂伯伯家跟他们道歉,如果你想要我嫁给桂俊山的话,我就嫁给他。”
她轻轻拍了下我的后背,柔声道:“好孩子,你懂事了娘很开心,娘只求我的小宝儿一生康健平安,想嫁给谁小宝儿长大了会自己决定,女人只有嫁给与自个儿相爱的男人,才能真正幸福。”
见父亲端坐在母亲身边弹筝,我和瑞新便去厨房准备些个过年的吃食。正忙着,突然听见父亲大呼母亲的名字,我们撒开腿往屋子里冲:爹伏在床边,搂着母亲的肩,浑身颤粟,脸上全是惊诧,和痛苦。
她,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走了。
不知道接下来的三天我们是怎么一秒一秒地过的,我爹一滴泪也没流,一句话也不说,甚至一动也不动,就那么将他的妻子搂着,仿佛她还靠着他熟睡般。
屋里屋外围满了人,桂伯伯他们也是伤心欲绝,善后的事宜全靠翠云父母在帮忙操办,刚从吐番回来的阿叔他们,亦闻讯后日夜兼程地赶了过来。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没有安慰父亲,劝他节哀顺变;也没有拉着母亲的手,与她倾心话别。两个月前她还在对我温柔笑语的啊,为何转眼间…视线越来越模糊,不知是哭还是没哭,似梦非醒着。
“阿细,阿细,好孩子,快醒过来,快醒过来,一会儿你娘就要火化了,你不去看她最后一眼吗?孩子,快醒过来,振作些,醒过来!”朦胧中听到阿叔的声音,他的声音特别洪亮,是他的声音,他在说什么?什么最后一眼?我娘吗?我一个猛子从床上爬了下来:“阿叔,阿叔,我娘在哪里?”
阿叔背着我飞似的赶到寨子外面的小树林子后,那里围满了人,大家自觉地给我们闪开道,只见我娘穿着她平日里最喜爱的衣裙,头发整齐雅致,脸上似乎还描着淡淡的妆,一动不动地安然睡在木台上,下面堆满了柴火。
在我们这里,人死后是不用躺棺材里埋起来的,而是火化。
我爹被桂伯伯他们几个按在十几步远的地方,神志疯狂。
我疾步往母亲身躺的台上冲去,还没拉到她的手,就被翠云她们几个给拖了回来,哭得震天价响。
“嘭”的一声骤响,红通通的烈焰顿时火光冲天,张牙舞爪地欲图吞没一切,就在一片哀声恸天的时候,我爹,我爹,他,他居然一个人,一个人似离弦之箭般冲进了火堆中,瞬间被火势淹没了身影。
“越弟!”
“先生!”
“先生!”
“先生啊!”
我好像在喊,好像在哭,好像要痛死掉,又像是要疯颠,那“啪啪”的燃烧爆响中,隐约听见爹的声音:“曦儿,曦儿,好好活着…”
…
遵从着爹临终前对阿叔的嘱托,我们收拾好行李,与乡亲们依依惜别后前往大理。
我紧紧地捧着装有父母骨灰的坛子,那外面包了一层又一层厚厚的丝帛,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再见了,爹娘,再见了,寨子,再见了。
一对不知名的大鸟儿从空中飞过,越飞越远。
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元好问《摸鱼儿·雁丘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