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苏年容头一次哭着回去,他哭得极其伤心,掌心里的墨鸟因他的泪水化成一滩墨迹,这只刚出生不久的墨鸟就此消逝。
第二日苏暮就被禁足了。以往热闹的庭院寂静无声,垂花门紧闭,唯有送饭时侍女才会来。那个陪苏暮最久的侍女曾偷偷安慰了苏暮几句,次日苏暮便再也没有看见她。
是柳千影,又或者是苏池正?无所谓了。
苏暮坐在窗边,她支着身子去摸窗外的海棠,盛夏已经结束,它早已不开花了,甚至有一丝落败之意。苏暮用两只手捧起枝桠上新发的花苞,平静的神情中带着空洞。
她是如此迷恋海棠上的新生,夜里都要去看它,依偎着它睡去。好似余生的愿望只剩它。
又一次被人发现在树下入睡后,下人将苏暮的事报告给了柳千影,她站在廊下,望着有了新玩具而欢天喜地的苏年容,不在意着,“随她去。”
再怎么样,苏家也不会欺负一个废人。
此后下人们多了个任务,半夜起身去看看苏家大小姐是否又睡在树下了。
接到任务的婆子不太高兴,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苏暮已经失宠。在苏暮身边做一个得力干将,还不如去苏年容院子看门。
灵安域内的秋季来得很快,一场秋雨后,大半蔷薇凋落,婆子们裹上衣裳推开门窗,抱怨昨夜冷得紧,不曾好眠,却发现苏暮兀自一人站在海棠树下。
她似乎已经站了许久,头发都沾了水,衣物半湿不干,双唇发白,望着这一地残红,苏暮笑着说,“掉了。”
婆子们吓坏了,赶紧抱起苏暮往屋里去,可为时已晚,不过午苏暮就发起了高烧,昏迷不醒。
正院内的柳千影听到后,放下手中的白玉棋子,不知对谁说,“真是倔。”
她命人去请开临城内最好的大夫,又开了内库,给苏暮送去最好的药材。
一个合格的嫡母,会公平对待她的孩子和庶出。
入夜时分苏池正也知道了,他凝视着宣纸上作了一半的丹青图,厌烦扔下手中狼毫,心中无端烦躁。
“生病就去找大夫,和我说什么,我能替她驱除病邪吗?”
昔日的窃窃私语又复现在耳边。伊人卧病在床,说了要老实歇息,偏生拉着他胡闹。
上好的鸟兽图污了一片,仆人们战战兢兢跪在桌前,自知惹了主人不悦,正欲退下时,上方又传来一个声音,“去和光院。”
他从未踏足过的地方。
苏池正到时,柳千影就在廊下和大夫低语,见到苏池正主动开口道,“夫君来得正好,我正打算请太素夫人,比起我来,想来夫君的面子更大些。”
苏池正没有太多犹豫,吩咐下人,“去拿我的名帖。”
打发了管家的苏池正又看向边上的大夫,这位上了年纪的医者是见过大场面的,被两个高位者盯着也不见慌意,不紧不慢道。
“大小姐似是生过一场大病,以致气血两亏。今风邪入体,正气难抵,故而一直发热不醒。”
他说完表象后,又续道,“老夫只能治标不治本,若想让大小姐康复,还需太素夫人出手。”
他行医多年,于医道上也有所见树,什么是凡人的经脉,什么是修行者的经脉,他一清二楚。
这位苏家大小姐明明已经拓宽经脉,身子却如凡人般残败。中间发生了何事,他自是不会多问。
开完几剂药后,老者匆匆离去。第一碗药给苏暮服下后,管家请来的太素夫人赶至,她是灵安域内有名的医者,平日游走四方,不见踪影,这段时间为医治司徒公子,故而停留在开临城。
太素夫人见到苏暮第一眼,便说道,“你要她怎么样死?”
屋内的气氛凝滞,侍女们大气不敢出,跟着管家的意思放下手里东西,接二连三|退去。
苏池正望着抱胸的太素夫人,神色冰冷,“我是请你来看病的。”
对于苏池正的胁迫,太素夫人不见半点惧色,没了旁人她更加不留情,“看病,给一个被抽了灵息的废人看什么病。”
“你我皆知的事,废了灵息的修行者比凡人还不如,与其在病榻上折磨数年,干脆一了百了,给个痛快。说起来我还好奇。”太素夫人笑起来,“一个从不出门的苏家大小姐,是谁抽了她的灵息。”
苏池正猛然拔高声音,“太素。”
身着青衣的太素夫人丝毫不变色,她甚至嘲笑着,“你这是恼羞成怒了。”
“做都做了,还怕人说,苏池正,你是敢做不敢当。”
苏池正,“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太素夫人不以为然,身为灵安域内有名的医者,除去妙手回春外,太素夫人的得理不饶人更出名。她看病从来不会顾及对方是谁,敢说敢骂,大不了走人便是。
真动手起来,她的金针也不是吃素的。
见两人剑拔弩张,各不退让,柳千影出面缓和,“还请太素夫人见谅,暮锦生病,夫君自然心急,否则也不会请夫人来。夫人素来救死扶伤,夫君爱子心切,既然都是为暮锦好,何必针锋相对呢?”
太素夫人收回视线,似笑非笑道,“听闻柳家阵法精湛,有通天入地之能,今日一见,才知什么叫百闻不如一见。”
“阁下果然心灵手巧,连嘴里那条舌头,也能生出莲花来。”
纵使柳千影历来八面玲珑,此时此刻,面对太素夫人的一席话也有些撑不住笑。
将两人怼了个痛快太素夫人才坐下,她替苏暮切了脉,简洁明了,“就算救回来,她也活不久。”
“经脉破碎,五脏亏损,活不过二十的命数。”
柳千影依旧是嫡母的表态,“暮锦是我儿,无论如何都要救回来。即便是灵丹妙药,还是天材地宝,夫人不必担忧,尽管开口便是。”
这本是场面话,太素夫人却拿柳千影当了真,“什么都可以?”
“正是。”
太素夫人微微后仰,半支着身子问,“你的灵息也可以?”
柳千影终是维持不住体面的笑容,敛了脸上的浅笑,退到苏池正身后去。
于她来说,苏暮是死是活,和她没半点关系。
甚至她冷漠希望着,苏暮的生命终结于榻上,少让她心烦,可惜,苏池正偏偏要苏暮活着。
“除去我的灵息,其他你尽管开口。”
她看着苏池正走向床榻,向太素夫人许下重诺,像个陌生人注视苏池正的一举一动。
柳千影姣好的面容中透着一丝嘲弄,那是对她夫君的嗤笑。
在被剥除寸丹后,这个男人终于想起了那点可怜的父女之情,并打算施舍于苏暮。
只是因为苏暮是他最爱女人的孩子。
她理了理云鬓上的金钗,对于苏池正的所作所为并不感兴趣,在打开门一瞬,柳千影又恢复成那位得体的苏家主母,对候在外头的管家低语。
“去取灵石来。”
屋内几人,苏池正和太素夫人的对话还在继续,他背对柳千影,说着最初,也是最后的心愿。
“我要她活着,像个普通人一样活着。”
也仅此而已。
……
苏暮知道,她在做梦。
那是个很美好的梦,梦中云雾迷蒙,群山相依,峦间下着下雨,苏暮懒洋洋趴在大猫身边,吹着不知名的小调。
歪七八扭的调子终于惹了大猫,猫爪拍掉了苏暮手里的竹叶,又给了苏暮一个爱的洗礼。
被糊了一脸口水的苏暮气得去摸大猫屁股,还揪了它的尾巴,嘟嘟囔囔着。
“你要是再惹我,我可就走了。”
我就走了……
走了
呼噜声逐渐模糊,声音被分割成无数份,化作碎云散去。草木的气息似远非近,遮天蔽日的竹海化作熟悉的湖,她被人推离着,离那片湖越来越远。
她下意识往后看去,岸上大猫衔着狗尾巴草,来回徘徊。
它一直在等,等着和苏暮重逢的那天。
……
梦境到此结束,所有一切如泡影破裂,她被人从黑暗间拉起,被迫注视光影之下的人。
是苏池正。
他似乎许久没有休息了,只着了一身常服,唇上起了干皮,脸上透着一种失去血色的白,见苏暮看向自己,那双凤眸很快撇去,打算离去。
但是有人拦住了他。
苏暮抓住苏池正的衣袖,艰难开口,“双湖。”
她吃力仰起脑袋,一字一句说,“我要回双湖。”
……
那日后苏暮没有再见过苏池正,她似乎又回到了禁闭的日子,只是这次换了个地方。
柳千影过来看她几次,向太素夫人询问苏暮的病情,当谈起那日时,柳千影轻轻抚着苏暮的长发,怜悯道。
“傻孩子,你忘了我的话吗?”
苏暮没有回她。
她的下半身浸在药泉中,源源不断的药力往苏暮体内流去,它们像沙漏,以排山倒海之势去堵住那个缺口,然后一点点的自苏暮体内溢出。
本来就什么都留不住。
替她疗伤的太素夫人是个非常温柔的医者。她尽心尽力治着苏暮,希望苏暮能早日康复。
但是苏暮心里很清楚,坏了就是坏了,修了也就那样。她对挑灯夜读的太素夫人说,“不用太劳心,我知道自己的情况。”
被体贴到的太素夫人蹲下身来,恶狠狠地蹂|躏了苏暮的头发,“小孩子家家,不许装大人。”
苏暮,“……”
她不是,算了。
在错月山的日子也好不到哪去,除去休息她大部分时间都泡在水里,药力使得她整日昏昏沉沉,提不起精神。
这日午后苏暮自睡眠中醒来,习惯性打算取了衣衫回去时,伸出的手顿在了半空。
她眨了眨眼,镇定穿好衣裙,开了门扉眺望金乌。
青黛之间,落日如流金,檐下鹤唳留白羽,苏暮看了半晌,抬手遮住左眼。
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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